第65章
  大狗回来了,两手端着杯子,狗的杯子上顶着盘子,不等她伸手帮忙,用脚推过小型木推车,先放她的杯子,后放狗的,温热躯体往沙发里一放,手一捏,蓝莓盘子就到了她眼前,“吃。”
  这样大一只——狗,她想,倒是这样灵巧,确实是白色德牧。
  “那泡的洋甘菊。”狗说,“有点烫。”
  还想着她之前睡不好,其实自从祁越搬进来,她睡得很好。唯一就是觉得,自己家的空间有点小。如果够大,祁越就能拥有一个专门看书写字的地方,而不是将就自己的餐桌,就像在祁越自己家一样,一个窗子正对着山的安静的书房。
  也许真的可以考虑搬回去,毕竟祁越并没有搬很多东西过来,就是不知道那边车位够不够——
  “你最近睡得好点么?”祁越问,她刚要说好,想起来两个人在沙发上的目的,“别转移话题。”
  自觉口气也有些像审贼,可这个贼怎么还笑得这么开心?
  祁越先从自己的爸爸妈妈说起,嗯家族树一表两支,这一头,那一头,夫妇二人都是什么职业、什么学历(大学生!正高职称!)、现在退休在家干什么(乐)。然后先从自己爸爸那一边说起,说父亲亲妹妹一个,其他的兄弟姐妹很不熟悉,从小不是看长大的,看长大的姑姑什么学历什么职业、现在在干嘛(加了太多杠杆之后高额的房贷);祖父母什么样子,从小怎样爱她,什么职业,去世前的故事:她听得入神,从一个介绍,到一个补充性的故事,再到一些犀利的评语,也不知道是HR当久了有职业病,但是本来人就这样所以做了HR。
  “你那会儿说你的表弟,拿来当年轻人的例子。”
  “是啊。”祁越捏起一个蓝莓吃掉,喂给她一个,“有一定的代表性。”
  “什么代表性?”
  “现在小朋友有一点,我不知道是教育系统和方式的问题,还是互联网用得太多的问题,不主动和人打交道。既不喜欢,也不大会。之前,我表弟在一家很不错的企业,大企业了,很规范,参加应届毕业生整整六个月的轮岗。轮岗嘛,早轮岗早好,从人才培养的角度来说是没错的。小朋友一开始进入职场,怕苦怕累也正常。他就想留在一个对于他来说相对比较舒服的地方,搞技术,不搞市场,这我也理解,因为我也搞不好市场,我理解那种痛苦。但是市场缺人远大于技术缺人,他就觉得自己很有可能被留在市场,就担心,找我问。
  “我说你为什么这样判断,好都说是xx说、xx说,按照往日惯例,按照谁谁传授,我说就算有满天飞的小道消息,你不想,就必须诉诸制度,看看能不能最后给自己争取一个回到技术那边,毕竟人家技术的老大也喜欢你是不是?我问他这个事有没有制度化——那肯定有啊!这么大这么规范的国企!——说有,我问他见过整个制度没有,好到这里就没有了。我说你去找HR问清楚。他就不去,说之前给人家发企业微信就不回,我说那你就去现场站着啊,站在工位面前问清楚。他不置可否,第二天我问去了没有,说没有。”
  “后来呢?”
  “辞职了就。因为害怕、注意是害怕,被留在市场。我说你也不去跑市场你怕什么?答,怕加班。我说你加多久了,他说也只有一天加了一个小时,后来叫他加班他也不去了,就直接跑掉。别人也不管他。我心说这有啥好怕的,这有啥可怕的?他说自己和领导说了自己不加班,对方也不同意。典型的往外出去碰了一下,被人拍了一下,就不晓得怎么办了,就躲回去。我说真的,我觉得这不止是懦弱,结合他过去学习好和现在夸夸其谈,我觉得他是被吹的太多觉得自己很好、但心里又不够自信,于是十万分地害怕暴露,于是使劲儿躲避,也不知道这口吹牛的气还能坚持多久。自信啊,总是要经历成功和失败才能建立,二者缺一不可啊。”
  祁越说完,自去喝水。她听完,想了想,捡起一颗蓝莓吃下,又喂祁越一颗,问是哪个国企,什么岗位,听完笑道:“也是能,到这样好的地方,却因为这么小的事情离开,除非以后找到更好的去处,不然都得觉得亏死。”
  祁越点头,“我们家——说起来啊,这工作还是我爹给他介绍的——我们家并不觉得他一定在什么性质的企业,或者说‘单位’,才是好的对的应该的。只要他自己能安身立命,进一步甚至是发挥才能,都可以,不是迷信体制内的那号人。是他妈妈非要这样。”
  “你——”
  “我姑姑啊。我就觉得他爸妈对他的教育是有问题的。”
  她一笑,继续喂祁越吃东西,好像这是弹药、喂祁越吃了就能听到大炮嘴的最新言论:“巴不得听你说教育问题,快说,专家。”
  祁越扭头对她一笑,“阴阳我。”
  “快说。”小狗轻轻咬,小猫轻轻挠。
  “我觉得他爸妈娇惯他。都不说上高三的时候这家伙说不去复习就不去复习,那是最后一轮复习,我觉得他成绩也好,没必要去继续刷题海,我也不反对他继续在家休息。于是他爸妈非要抓着我们一家三口各种方式去劝他的时候,我就觉得没必要,复习好了就行。高考失利嘛也没有失利到什么了不得的程度,失利就失利吧,总不能一辈子不栽跟头。而且就该让他接触一下现实社会,碰碰壁,早碰早好。但是我觉得他上了大学还是把自己部分封闭在一个安全范围里,不敢越出去尝试。哪怕一点一点拓展自己的边界呢?也不敢。我也不知道这是抱着一种高考失利之后自怨自艾并不阳光的心态,还是什么原因,以前他就体育不好,上大学了,体育还能挂科。挂大三体育,也不去补考,也不重修,结果延毕,我也是服了。现在看看,不敢跨越边界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万一我失败了怎么办’,所以躲在一个安全范围里,为了安抚自己的心,不断在表现上说着实际上是自吹自擂的语言,以保证自己逻辑自洽。”
  说着,扬起下巴,像念莎士比亚台词般:“我没有不好,我没有不对,是这个世界,它他妈操蛋啊!”
  她为这话剧口气的脏话笑出声来,差一点呛到,祁越见了笑着给她拍背,她摆摆手,“你真是——你要是哪天从这儿不干了,我觉得,你至少有两个就业方向。”
  “愿闻其详啊,章总。”
  小猫又挠,“一个你得去学学,然后当一个心理学家,我看准没问题,分析别人的内心,你有很强的洞察力。一个,你就去说脱口秀就好了。”
  “因为我嘴皮子好?”
  “因为你嘴皮子欠!”食指往祁越脸上一点,倒真有点“吹弹可破”。
  “凭啥我不能说相声?”说欠就是真欠。
  “怎么,你还会唱太平歌词了?”
  “咱怎么就不能学一个呢?就说,大鼓书还是可以的,啊——”
  说着就要弹,她笑着拉住,“可别可别,咱都只能唱个郭德纲唱过的,水平也不咋地,啊,你要能说《丑娘娘》,那我还听。”
  “怎么这个我说得不如——”祁越就此换了一副山东口音,她更笑得不行,连忙捂住祁越的嘴。越是捂,祁越越是呜呜地叫唤,她心说幸好房子墙壁厚隔音好啊,不然以为她屋里这是干嘛呢。一边想,一边“恶向胆边生”地挠祁越痒痒,两人在沙发闹成一团。
  闹罢一阵,两人都笑得腰疼,“好了好了哎哟不能闹了,”她说,“喘不过来!”祁越只是笑着给她拍背顺气,真好似爱抚一只小猫般自然。
  “诶,你还没说,你姑姑他们怎么一个娇惯他。”
  “嗨,从小,他的成长赶上他妈妈的事业起飞,别说好东西没有少给过,那种溺爱,光从生活习惯上就没有管教好。虽然他爹会动不动拿些陈腐的价值观来教育他,但是他妈妈更有话语权,就要什么给什么,除非很大很大的事情,否则从来不说他不对。比如,吃饭的时候,夹菜不要挑挑拣拣,碗里的饭要吃干净——我学这个,是从‘锄禾日当午’开始的,是从‘农民种粮食辛苦’到‘浪费粮食在道德上是受谴责的’这样过来的,他从来就没有。渐渐地他看不起自己的父母,觉得他们在思想上不先进,能力上不强大,崇拜其他人,但是又不能理解父母给他造就的安逸、安全、无威胁的环境。最后自然形成了一个在家里称王称霸、大放厥词,在外唯唯诺诺、连主张自己的合法权益都不敢只会逃避的人。”
  “崇拜你和你爸妈?”
  “嗯哼。他虽然看不上他父母,但是心里又孝顺又爱护,是他爹传统教育的结果。但我并看不上这样向内躲避的畏惧的人格。”
  “内向吗?”
  “不觉得,可能划分的比较清楚。说起来,见了这么多小孩,我觉得从他开始,之后很多小孩都这样。也聪明,也能灵活,但是面对这个世界,就是不主动,总是在畏惧什么,总是要别人给与他们什么,指令也好,要求也罢,一定要‘给’,不给就宁愿呆着,在那里玩,也不会主动寻找和选择。我不是说这就是普遍现象,但真的不少,特别在一些群体里。虽然这可能是系统性教育、社会规训的问题,但是,资源少,人多,能力相似,这样的大背景下,态度很容易成为关键区隔因素。你积极一点,我高看你很多眼,你不积极一点两点很多点,我以后再也不考虑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