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农历年的最后一个工作日就在这样互相感谢辛苦的真诚中结束了。走出办公楼走向停车场的时候,她迎着太阳的方向,阳光灿烂,冷但光明,她忽然觉得非常非常满足。这世界上有许多要牺牲自己去照顾别人的人,而她去照顾这些人,她为此感到满足,为自己成为了世界上的善意与温暖的正面循环的一环而感到充实与满足。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上车后,拿起手机,下意识一刷朋友圈,看见章澈的朋友圈。办公楼上的窗花,在阳光下有一种冰晶轻盈般的美。
  她想打字,忽然心里的暖意漫出来,贴着手机轻轻道:“还不下班啊?”
  没有气泡音,只有爱。
  等到过年回来,她要……
  要做很多很多事,直到走到章澈身边,在一个一样美好的夜晚,对她说,爱。
  爱。
  第二十五章
  春节这玩意,就是过着过着,人闲下来聚在一起就会有许多八卦可讲,很多事情想和可以说的人坦白。比如薛澜告诉章澈她要离婚,而许梦雅告诉祁越她的约会。
  章澈听到消息的时候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耳朵,也不能相信自己的厨艺——过年就做了一个菜,没有菌子,她也没有看见本不存在的狗说话或者身边的父母变成了狗啊?——总不能是自己太累了脑子出现幻觉?
  她于是把手机音量调大,又听了一遍薛澜的语音。大概因为自己的表情严肃,导致母亲专注地偷听了一会儿,然后问她,谁要离婚?
  母亲问得普通,她就没法觉得普通了,“一个朋友。”然后大概说了一下彼此的交情,没说薛澜现在是全职太太。
  母亲“哦”了一声,她以为这就是母亲的回答,不过是个平常的八卦。没想到母亲接着来了一句:“想离就离,干嘛耗着,不要浪费自己的大好生活。”
  啊?
  正巧她爹走来,又问是怎么了,母亲又把刚才说的话重说一遍,“我就说,不要浪费自己的大好生活。”
  她爹听完说,“对啊,要离就离,不要拖延,到时候对谁都不好。”
  她一个人愣在那儿,举着手机,心说也不是我离婚啊。或者因为不是我离婚,就这么自然随意?
  等到带着父母到了下一个地方,父母去坐船游玩了,她才开始回复薛澜令人震惊的消息。她本来想打个电话,就要按下拨号键的时候又觉得,也许薛澜没法说话呢?不是说薛澜此刻是个哑巴,嘴和声带肯定都没有问题,而是说薛澜的心。也许不想出声,只想通过文字交流。如果付诸,也许就会发生变化。
  毕竟刚才语音里薛澜的语调太平静冰冷了,太像真的了。
  她给薛澜发去一条文字,“啊????”然后说“怎么了??”,但是除了一堆问号之外别无表情,觉得应该任由薛澜去想象。
  阳光下,她看了看自己发的文字,又觉得不行,薛澜也没回复,她又发去好几个拥抱的表情。
  我从来没有认同过你的选择,但这不妨碍我一直做你的朋友,甚至想要当你的安全网。这种吸引,是因为我热爱你身上曾经闪耀的光芒。它们曾经照亮了我的生命。
  想了好久了。薛澜说。
  终于下了这个决心。薛澜说。
  聊天界面上方的“对方正在输入”一直没停,但发过来的文字寥寥。她觉得两人像是坐在电子讯号的两侧,彼此遥望。其实人要有心,任何方式都能互相关照,写信和发微信没有本质区别,只是速度快慢使得情感深度有所变化罢了。要是感情够深,随时都能说知心话。
  婚姻里,我才发现,我不是我了。薛澜说。
  而我一旦不是我,我就什么都不是了。薛澜说。
  可是你要成为谁呢?她想问。你曾经一路大踏步走向事业巅峰,又急转投入婚姻,每一步那时都觉得自己在走向正确的路,毫不怀疑,也不容许任何怀疑。可那真的是你想做的吗?
  或者说,其实我们从来不知道那是否是我们真正想做的,这个答案只存在于我们想做的那一刻,动念发心的那一刻,一旦上路,我们随时都会改变。伟大的坚贞的忠诚的,不是发愿,而是一直坚持,世事变迁,初心历经蒙尘磨损,细看依旧。
  可是万一,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初心是什么,所有的无非许多“以为”呢?
  她无法回答自己,只是回复道,怎么了这是?
  说抽象终归无法辩明,人生一堆鸡毛蒜皮,有时不过抓到牌就走下去。说不定这种人生倒还比每一步都自觉有所选择来得好。
  我不知道。薛澜说。我只是有一天下午醒来,发现儿子不在家里,丈夫也不知所踪,空空荡荡。我给他们打电话,他们都有各自好玩的去处。而我呢?我忽然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里。
  我原来曾经有那样忙忙碌碌的人生,一步一步,从这里到哪里,奔向一个又一个目标,总是“为了什么”。这样不对。我丧失了我自己。
  要这么说来的确都没错,她也支持薛澜找回自己。可是——
  她发去一个抱抱,然而问薛澜,那么现在你打算,
  打字到这,停住。这一切和离婚有什么关系?当初,薛澜觉得事业牵绊了她拥有幸福的追求(并且的确没有任何休息),于是“毅然决然”;现在,薛澜觉得婚姻影响了她的自我存在、独立人格,又想“毅然决然”了吗?停停停,啊停停停——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她问。后面紧接着打好了一句,其实不是非要离婚不可。然后复制,删除。
  过了一会儿,说想协议离婚,然后按照婚前财产公正的结果把自己的那一部分拿回来就好,然后再说。接着就问她还有没有当初老伙计们联系方式。
  有一说一,她忽然想说,我有,但是大家应该拉不回来了,而且我还认识一个叫唐蕾的姑娘,你要是烧的慌,你那儿去行不行?只不过转念一想,要是那样只会出现和唐蕾老公争夺控制权的恶劣情况。她还是不要里外不是人了。
  到了,她只是回复薛澜说节后再说吧,大家都分散了,各有各的事业。薛澜说好。薛澜说也行,又道歉说忘了大家在过年了。
  想了想,在不服输的求知欲和好胜心与人道主义加自保心态之间,她还是追问薛澜,老公孩子去哪儿呢?
  打牌的打牌,踢球的踢球。
  哦。男人嘛。说完觉得自己说这句话的底气还是有些不足,换成感叹“女人嘛”可能就特别腰板硬。
  过年没和朋友们聚聚——这话不能问。朋友们是怎么星散的她还不清楚啊。要不当个天使投资人——这话也不能说,这等于马上在薛澜兴头上浇冷水,以她的了解,这样做绝大部分情况下只有反效果。再说了,老话说未经他人苦,是吧,改天趁对方心情好,叫出来问问得了。贵妇留在自己的豪宅里,感叹无处可去,自我丧失,就差一杯红酒,就要完全彻底脱离劳动人民的柴米油盐、走向萨德侯爵式的癫狂了。小资产阶级?不能够,小资都颓废,只有这号人没玩没了地折腾。
  她大可以尽情忽视上学的孩子(反正有保姆)、操盘的老公,继续创业,犯得着离婚么。凡事all in,也许只是自觉的all in。
  等你空了,咱们聊聊?她说。发出去就觉得失言,只好立刻补充,不,是等我空了。
  那边说好,也就打住话头。她见父母还未回来,呆望着手机,很想和祁越说,诶,我有个朋友,真是疯了。
  祁越可能也想说,我有个朋友,我也觉得她疯了。但也得等一会儿,因为她现在正面对着餐桌那边的许梦雅,心里有一堆“啊??”
  她不排斥许梦雅什么都告诉自己,她乐意之至。可是相亲之后怎么和一位男士睡了、细节如何,她就实在不想听了。不是因为任何排斥,仅仅是因为太隐私,觉得自己不该听。再好的朋友,若非有疑惑或对方需要,她实在不想知道那么详细。许梦雅那次被打住话头,一个愣神,此后只是更新相亲的轶事,一如她们过去沟通的常态。骂骂油腻的男人,没有人会觉得是什么不好的事。再说了作为许梦雅永远的娘家人(她也实在不觉得自己身边还有能让她婆家娘家两头一起占的优质男士),她不骂男方,难道骂许梦雅?
  从一开始到现在,她都觉得许梦雅新相亲是好事,毕竟对方毫无恋爱经验,性子也软。万把块钱的事,买经验还是值得的。何况许梦雅还有个一直在后面完全出于传统而不是其他任何理由在催婚的妈。
  相亲就相亲,多见点人没坏处。
  这样的日子快快乐乐持续了半年,中间她甚至觉得有一段儿许梦雅遇见的男人还不如许梦雅的老板有“意思”——如果只是普通的作,普通的油,普通的拧巴,哪有不油但拧巴让你怀疑他是不是原生家庭受过很大伤害的人的作有意思?
  生活有时候就是要这么点乐子,不高尚,也不下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