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虽然她也能理解别人为什么压抑,甚至为之感到悲伤。
  “我就说,好好好,我不和你吵了,你早点回去就好了。第二天我一问,也不正面回答,就是和我吵架。”
  “你问的啥?”
  “我问她胃好些吗!”
  话语喷薄而出,撞在商场的玻璃幕墙上,字句破裂,情绪散碎一地。周围路人纷纷侧目,也许只看到了沮丧,只有她看到伤心。
  她很熟悉孔怡的各种表情,可能的确是好朋友做到一个份上,抬屁股是想放屁还是想挪屁股都一望即知。有时候孔怡眼睛还没红呢,她就知道对方心碎了。要是真的红了,她也觉得自己和孔怡站在同一场下眼泪的大雨里。
  “好好好,她神经病。”她伸出手来搂着孔怡的肩,感觉两个人三十出头,像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
  “我是真的觉得——她真的一点都不讲道理,一点都不理性,有时候……”一页一页翻旧账,从毛躁的脾气,到对自己父母都不礼貌的行为,还有酷肖乃父的不负责任的脾气,还有偏执。
  又毛躁又偏执,没有刹车,油门一脚踩到发动机里,撞了再说。
  最最开始她见到小郑,觉得多少有些社会少女的气质,倔强,轻率的不羁,伪装的酷酷的劲儿;后来又觉得分析思考事情还是比同龄人要成熟些,到底还算长了脑子;后来渐渐觉得也不过如此,有坏脾气,有小性子,但只要和孔怡过得下去,她才不在乎。
  现在呢?
  考大学的时候,她的选择是看两个方面:教学内容多不多、学习累不累,与差评是什么。如果差评都可以接受,一切都可以接受。
  现在看来,人也一样。对方最糟糕的那一面都可以接受,就都可以接受。
  时间不早,孔怡开车送她回家。她觉得并不晚,虽然疲倦,但还是想孔怡把该说的都说了,不要自己憋在心里。于是车到楼下,她一看路边还有停车位,就让孔怡靠边停车。孔怡不答,只是靠边,嘴里还在说着以“你就说”开头的句子,一路都在时不时数落小郑的一切不是。
  假如她们是别样的朋友,她一定跑了。但这是孔怡,换成许梦雅也一样,她会留下,会问,会提出建议,会无论对方做什么选择都会支持,哪怕完全不是自己想看见的。
  她说看看星星抽抽烟吧,孔怡打开天窗,她则轻车熟路地在手套箱里找到来历不明的哈密瓜口味爆珠香烟。
  “叫你不要把打火机放车上。”一人发一支。
  “才放的。”孔怡答,她倒是信。
  打着火,伸手一护,火光照亮了彼此的脸。
  车窗放下,天窗打开,不算十分的冬日空气里,两人放倒椅子,躺着看天。
  也没有几颗星星,该死的城市光污染。
  明早上一定很冷。
  “所以你现在准备怎么办?”她说。
  “现在?”孔怡用语气耸了耸肩,“我不知道,随她吧。”
  她知道孔怡会这么说,要是孔怡主动提分手,她大概会立刻跟着孔怡心碎。然而,即便她因为自己也会这样做而理解这个选择,也还是要推孔怡一把。
  即便是自己也会这样选择,也会觉得自己需要一个人来推自己一把。
  “她不像是会主动说的人哦。”
  “是啊,可也不能我说啊。”
  “为什么?”
  “因为——”
  微微歪头十几度,瞥见一只夹着烟的在空中挥舞的手。寻找词汇、厘清自己的时间里,她不说话,孔怡不看,周围没有走过的路人和驶过的车,若非一缕香烟,简直像某种静止的永恒。
  “因为,毕竟这么久了,舍不得。”孔怡说,“就好像,养了很久很久——”
  “猪是用来宰的。养成系——好吧算你养成了,就是不完全如你所愿吧。”
  其实我们有所愿吗?或者在这种所愿中,到底是我们希望自己成为什么,还是希望对方成为什么?还是其实根本没想过,就是长着长着就歪了?说起来好聚好散没错,合则来不合就散嘛,走不到一起不要硬拧彼此的道路;但这样是否也有些不郑重呢?
  她知道自己的态度永远郑重,也知道孔怡看上去嘻嘻哈哈、实际上总是用一颗童心在爱人。她们都相信爱应该是真的,哪怕一开始彼此试探、表演甚至伪装,最后总要把真实的自己展示出来。那种灵魂交融的快乐,纯真,彻底,一点不掺假。就像她们彼此之间。
  反而,也许,像是小郑这样看上去成熟有所自持的人,则未必真的认真。
  感情这种事怎么可能理性、怎么可能自持?不是假的,就是伤的。
  孔怡掐她一下,“有点好话!”
  她躲,“小郑也不像是能直面问题的人,所以我觉得你自己考虑吧,也许不如你先说,给自己解套。”
  “先说不就成了我的错了吗?”
  “可你不说,她也可以觉得都是你的错啊。”
  两人同时手一伸,烟灰落在柏油马路上,一吹就散了。
  其实哪有对错,哪有是非,你你我我的事情,只有幸福快乐、互相博弈、互相退让妥协而已。或者对对方妥协,或者对自己妥协。
  “唉。”
  她听得出、如果用霸总小说的笔法来说,是七分放弃、两分不舍、一分厌倦的口气,于是拍拍孔怡的肩,“慢慢来。总有一天都会过去。”
  就像我们都会死,过了一两年也未必记得。
  她了解孔怡,会放下,或者裹起来就放好不管了。面对新的“好东西”,孔怡比她敞开得快多了,她才是那个有没有回响都要念念不忘的人。总是劝别人放下,其实自己知道,不放下的感觉是什么。一意孤行了十年,也不知道当初那人是多么惊艳。她和孔怡,其实是不一样的,却又是一样的,因此彼此都倍感幸运。
  “可是天天见啊!”孔怡道,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口气。
  “那叫你——办公室里找!”她也恢复了平日的挖苦。
  掐灭香烟,两人默默不语地看了看天空。孔怡忽然道:“咱们还没有这样一起看过星星诶。”
  “高考完不是想去——那个哪里玩的嘛,当时我记得订的就是有星空玻璃的酒店,后来没去嘛不是。”
  “还是想去。”
  “去!一有空我们就去!”
  你还有我这种话,她只明确地对孔怡说过一两次,总在孔怡觉得自己工作压力巨大情绪崩溃的时候。别的时候,都不用说。
  她下车,对孔怡挥挥手,说到家告诉她。就像还是孩子的时候一样。有那么几个人在世上可以让你一直做小孩,是多么幸福。她一边走,一边打开微信,找到章澈,想了想,不知道说什么,觉得一切都可以从头说起,并且延伸到无比遥远的未来。
  第二十四章
  往年这时候,章澈已经躺在家里沙发上,和父母一起,悠游自在剥砂糖柑吃。今年,爸妈来找她过年,这是一个不同。她本来不太支持,觉得一样是城市,过年了照旧沉默安静如同也在休息,但父母坚持,理由一是想念女儿,二是老家亲戚也很烦人——哦,她想起来,自己差点忘了,他们也有几个年纪大不了多少、应付起来却很烦人的“长辈”——她也没有啥反对理由,自然把房间腾出来预备好、提前请阿姨上门打扫干净,亮堂堂堪比酒店,等着父母来住。
  第二个不同,就是她被迫值班,第二天就要放假了,她此刻还在一个人的办公室里坐着。非为其他,就因为是和公家有关的行业,怕有急事,竟然也搞起值班制度来。她有点儿怨,觉得就算参照什么国有企业搞值班制度,他们这样的初创企业、能处理什么紧急情况?哦,哪个被孵化的企业欠薪了、被讨债了、被告到公家门口去了、她提供材料?
  亏得不用回老家。然而就算回去,她也可以把所有材料随时发送给需要的人,全套分好的PDF,她都有。远程办公和节假日值班,到底哪个可恶,有时候也真说出不来。
  而且要光是国庆值班,她也可以接受,横竖只是大家出去玩,公司人还少。然而春节在心理上是不同的,文化也是一种可以遗传的基因,甚至只需要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呼吸这一切形而上连空气里都检测不出的存在,就会在这样的日子里感到一种不由自主的喜气洋洋、兴奋和不想干正事的活力。
  办公室里不干正事固然刺激,可她已经到了不觉得刺激只觉得无聊的位置。所以,亏得她还有点正事干,还可以稍微工作一下。
  这种时候坚守阵地还能继续工作的人存在吗?她想了想,只想到一个祁越。祁越两个小时前还在给自己发微信,照片里,还在布置员工食堂,“怕领导来走基层慰问。”
  慰问!大过节的还要打扰别人过节!“形式主义!”
  祁越笑了,“对哦!”
  幸好她自告奋勇值班,把所有人都打发走了。而且已经反复确定,他们都在度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