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小姑娘应声离去,她坐在办公室隔间,周围寂寂,外面只有其他同事的打字声。一些键盘轻盈,一些键盘厚重。
  其实她也知道,不能怪这些孩子盲目。自己一开始找工作的时候也盲目过,是她的学识和经历还有可支持自己的家庭让自己有脱出那个环境的想法和能力——想想那时候真是搞笑,还有人胆敢PUA她咧!也是小白好欺负,又急于证明自己,放在今天,怕是旁人都不敢想PUA她的事情会存在。但她有选择,她一直可以选择,社会给她的容错期相当长,给这些孩子的选择却很少,自由犯错的时间也很短暂。
  刚刚开始踏入职场的时候,觉得五千也是挣了不少。然而随着时间推移她发现,自己可以因为很多因素获得更高收入,或者在有更少的收入的时候不用担心温饱,而这两件事对于那些孩子是不太可能的。
  即便大部分时候都能得到关于能力和品格的赞许,她依然觉得那些白手起家自己买房买车的人比自己优秀。人家那叫逆风而行,自己一直顺风顺水,其实不应该放在一起比较。
  对于这些小孩来说,他们还不太理解自己在社会上独自生存需要付出什么成本——等他们第一次支付房租大概就会知道——也不知道在个人发展的道路里,回避某些痛苦就是一种自杀。他们的选择好像是基于单纯的“我想要”,而不是基于“有没有”“能不能”。然而哪怕单纯究其字面,“没有”“不能”的东西也不能成为“想要”和“得到”。这世上没有钱多事少离家近的工作,人不可能什么都要,凡事都在折衷,都是对与错好与坏的总和。即便是近乎完美的恋人,也依靠日积月累微积分一般不断的修正、磨合、叠加,才能接近完美的爱情。
  这都是要经过碰撞才能得到的认知,区别除了碰撞之后能不能想到这一点之外,还包括有没有办法回头。始终有一些不够那么幸运的人,既不能回头,也得不到这样的领悟,最后无非带着错误的价值观就这样走下去,未必一直下楼梯,但必定不是攀登。
  我就是这样,社会就是这样,没有公正,没有进步,否定阶级,却又依据阶级实际存在去推导和认定剩下的一切,早早认命,但在投机取巧乃至占小便宜的时候又不认命了,不觉得自己会有认知的缺陷,思考的方式可能有问题,可能看不到某些地方,依然如同年轻的时候一样往前莽撞地冲,又或者过度畏葸地等待,等等,这样的基础价值观很难带来正确的选择,很多人叫这原生家庭、后天遗传,等等。
  我们不知道,但总以为自己已经知道。
  自己也许也不过如此。
  隔间外面有同事发出爽朗的笑声,她听见有人叫她,起身出去,才知道不过是有人接到装修公司的推销电话,就着刚刚发生的事和人家胡说,嘲讽人家是不是刚入职、拿着几百年不更新的名单还打,“我们家已经装修完了几百年了!”三两句把人家气得挂了电话,于是笑着和她说“你说得对”。
  她也不觉得这个对又对到了哪里去,论伤害小和来钱快,她倒觉得这样的小孩不如去送外卖。把这话说给同事听,同事不以为意,觉得送外卖到底不是个“正经班上”。她看着同事的脸,也不觉得意外,只是点点头。
  她彻底离开学校、回国、进入职场也快八年了,早就能够正常表演表面“嗯嗯嗯”内心“哦呵呵”了。
  有的人没必要意见一致,特别是在非工作场合,只要不干涉工作,大部分的交往都可以停留在一般性社交,她既不关心他们的意见,也不需要得到他们的倾听和支持。
  但是她需要倾诉,倾听,和支持,有些话她总是想告诉一个人的,告诉那个人然后得到对方的理解,得到对方打心眼儿里的认可。
  比如,如果现在可以去想象这个人的话,可不可以是章澈呢?章澈会不会能够理解她?
  她已经过了那个一昧猜测的年龄,知道如若要确定一个人是否合适自己,唯一的办法就是实际去接触对方,在接触中了解对方。让对方猜,亦或自己猜对方,都是浪费时间。然而她又还是她自己,对待感情从来都郑重认真,心念一起,就走向长情,越没有玩玩的心态,越是重视自己每一次在对方面前的表现。如果要和章澈说,要怎么说呢?要如何说起这些严肃的话题,才让章澈不厌烦,有让自己能够理解对方的真实想法?
  她不想和章澈说对方不愿意听的话,对方既没有道德义务,也不欠自己任何东西,是自己想。
  有时候觉得很多话可以和章澈说,有的时候又觉得不知道从何说起。想让章澈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让章澈明白自己,然后让章澈去判断是否要喜欢自己,要容许自己留下,留在什么样的范围,要——
  停停停。不要想这么多,因为现在不需要这么多。现在没有这么多。想得多,只是折磨自己。要顺其自然,go with the flow……
  其实她不喜欢这句话。她比较相信《了不起的盖茨比》的结尾,相信自己要奋力划桨,那样即便被冲回生命的往昔,也不觉得后悔。如果什么都不做,最后得到一个结果,就像生养儿女而儿女不成器一样,怨不得任何人,那种感觉她不要。
  上一次在咖啡店偶遇,真是十万分美好的事情。然而那天天南地北说的这一切,都是对于世界很表层的看法,说不上多认真严肃。只是今天这些想法,对于别人而言,到底是思考的精华,还是垃圾,还是知道但又怎么样的“真理”?
  有位她崇拜的咨询老师说过,在人际沟通中,有时候真理与废话无异。诚哉斯言。她想和章澈有更深的交流,但不知道这深刻交流应该发生在哪里。人们有的时候总是要经过很长的准备——无论是心理上做足建设还是某块大脑足够放松——才会说出他们真的想说的话,好像不一路垫到那个位置,就没办法站在那样的当下说这样的话。比如那天孔怡,吃着牛排的时候,先是骂了半天她爹和叔叔伯伯姑姑们的陈年旧账(这些话她早就听过,当年事发的时候还是过节,节没过完孔怡就拉着她出来玩开始倾诉了),然后才开始说她爹是如何在这件事上不靠谱,年纪一把了为了女人还是这么容易上头:她嗯嗯啊啊只是应,提供无限的情绪价值。
  不然怎么办,难道不要爹了?
  直到后来她忽然想起上孔怡车的时候没说完的话头,问,小邓人呢?
  孔怡的女朋友一般都和她一道出现,一起吃饭,作为孔怡的亲密伴侣,也喜欢祁越这个存在。甚至在孔怡的所有朋友中,只喜欢祁越一个。孔怡对此评论道,首先祁越不能单纯用朋友两个字来概括,祁越是祁越,剩下的朋友是朋友;其次,她很为此骄傲。
  然而那天没有看见小邓。问孔怡,孔怡只是说加班。然后继续骂爹。她说“哦”,但也敏锐地看见了孔怡眼角快速划过的一丝躲闪和落寞。要等到最后,两人一到走出去停车场的路上,孔怡才借着和她并肩走、大概不会被她看见太多表情的位置,说前几天自己和小邓吵了一架,自己喝了酒,心情不好也不听劝,有些肢体冲突,于是小吵变成大吵。
  “她要是找你,你帮我劝劝她。”她说好。
  其实她知道孔怡最想找自己说的是这件事,如果没有别的麻烦临时搅扰,这件事她们会说一晚上。
  想说就说吧,下班的时候她对自己说,不要等待,既然时间不可逆,那就无法在开始之前确定所谓“对的时间”,后置的判断,只在人生结束时计算盈亏。
  第十三章
  “其实我不明白,有什么好声讨的?”章澈说,手里抱着磨砂的马克杯,一片橙皮漂浮在咖啡表面的泡沫上。从杯沿望过去,对坐的祁越身上那件法兰绒衬衣的领口开得刚刚好,里面是羽毛吊坠配皮绳的,好看。
  周末就应该这样度过,和聊得到一起的人一起打发时间,内容悦耳,外表悦目,秋风从梧桐树梢吹过,每一寸皮肤几乎都熨帖。
  “声讨啊?”祁越一边笑着,一边把手肘放在桌上,正正经经一副“好整以暇”准备听八卦的样子,“这么严重?”
  章澈笑了笑,“用词是这么用,你要真说有什么道义上的根据去真的声讨,当然是没有,只是说作为朋友,有些人气急败坏罢了。”
  “气急败坏!”祁越笑着,端起自己的黑咖啡和她碰杯,“不是说都没见过人么?没见过还气急败坏啊?是怎么样一个小子呢?”
  言罢各自啜饮咖啡。她望着祁越的脸,干干净净,即便黑眼圈依然是班味的象征,周身却实在有一种澄澈清爽的气息,真像初夏时节的山泉水,叫人甘愿反复欣赏。上一次她这样凝望一个人,也就是祁越嘴里的“小子”了。
  她和祁越都是三十出头,以《微物之神》里美妙的比喻,这是不算年轻也不算老、刚刚好可以死去的年纪,是称呼他人总归有些尴尬的年纪。假如动辄叫人阿姨就要叫老了,不叫又失敬,凡女人都是女士又很客套,又比如叫小十岁的零零后们,叫弟弟妹妹固然没错,但是她总觉得这样说话显得很爱拿“辈分”,简直老气横秋;像祁越这样叫“小子”,就考验一个人的气质,要没有祁越这般随时流露的沉稳,也没法把这话说得不那么爹味——比如自己那一群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