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然而她拥有了很多个过去,依然有很多个求而不得的此刻。
  司仪呼唤,众人举杯,工作人员们趁机上了一堆菜,等到仪式结束,新人换衣服,她们撤到一边,场内是这群给了钱就觉得自己应该得到什么的人大嚼特嚼的斗兽场。
  吃吧吃吧,啊,她不得不承认有时候看着宾客吃饭她总有一种朴实的中国人的心态,吃,好好吃,最好都给我吃完。
  给我吃完!!!!
  钱是给过了,但是不要浪费!!大碗大盘的,浪费了我给谁去!!喂哪个狗不是狗,嗯?都给我吃!!
  她累了,热烘烘的超快速制作的银耳甜汤到现在还不出货,只能等着,于是又靠着桌子站没站相地发起呆来。
  章澈说,我等你。
  也许是因为章澈太美丽,或者自己对章澈的印象太好,自己好喜欢章澈的声音,为此几乎有点恨起来,怎么不是语音,反而是电话,不然这三个字她就反复听了。
  电话里听来既不是夹子也不是气泡音的好听的声音。啊,到底是当时见到人的时候说话好听,还是这次电话里好听?怎么一时想不起到底是哪一个好听了?一样吗?不一样吗?也许有一点不一样,可是好像想不起来了,见得太少了,可是印象又这样深……
  她一定是累了,今天太累了,累积起来太累了,失去了——
  餐饮部的同事忽然唤她,又怎么了要找这个靠谱的人?她转头,而对方跑过来说,快,帮我上去催一催汤,“不知道怎么了,我这又走不开!”
  也是,今天来的人里,她官大,她知道地方。
  脚蹬尖头皮鞋,一路走过油腻积水的厨房地面,在一片热炒炉灶的混乱中闪身快跑,好不容易找到有那口一人高一米多宽三分钟就沸腾的大锅的厨房,进去一通催,大骂红糖居然不是提前化好还要现找,胡编乱造说前面顾客在催了,又从走廊上把迷失方向的传菜小伙们抓来,一个一个在这里站好,交待完安全事项,这才离开,回去看她那个六桌的台。
  真是,她简直要算餐饮部的编外了,学东西学这么快,以后是不是还可以去学一学客房,旺季高峰,她也去挣钱——
  不知为何,今日的厨房分外混乱,楼道堵塞,货梯迟缓,她仗着自己的制服是西装,大胆去坐客梯——反正之前带人参观坐了也不止一次两次了——坐客梯虽然要绕个圈,但走快点问题也不大,再说了出来溜达溜达也是舒服的……
  进去,上三层,结果到第二层就停住。
  有客人?她想,手指放在开门键上。
  一打开,一个美丽的身影闪身进来,脚步虚浮一看就是喝多了,差点摔倒之际,她反应快,直接把人捞住。
  捞的时候知道是个女的,捞到了发现竟然是章澈。
  “诶,祁总——”
  她是没想到,这样情况下还要被升官,升她官的还是章澈。
  “你在这儿啊——”
  好,事实证明真人和电话声音一样,都好听。
  “章总啊,巧了。”
  呸!她升官我也升官是吧。
  章澈听了,望着她笑。她一看就知道喝得不少,得给她送回去安顿起来,“章总在哪个包房?”
  我送你回去。乖。
  章澈并不回答问题,俨然除了自己在哪个包房之外什么都可以告诉祁越,什么“我不回去”什么“那个菜真好吃”,胡说八道一大堆。而电梯门关了又开,祁越只好伸出手去重新按,一面搜肠刮肚地想,当时自己给她订的哪个房间来着?哦不不,记得她还改过,后来就不知道了,这几天太忙了。
  电梯到三楼,章澈就要挣脱她怀抱走出去,她只好追出去。三楼安安静静,她一边扶着章澈,一边回想菜单,结果随着想起来内容,还想起来当时设计菜单的细心,考虑吃这个不吃那个,哪个价值大又好吃又有面子——
  也不能去厨房问。
  章澈摇摇晃晃半挂不挂在一旁走,眼看就要撞到走廊那边的墙壁,这时幸好从一边冒出另一个餐饮部的员工,也认识她,她立刻顺势把章澈扶到一间没有客人的包房坐下,叫那位员工去拿水,“来得及最好再去搞点蜂蜜。”
  员工去了,她回头,为了和靠在椅子上的章澈说话方便,干脆蹲下来。而章澈看着她竟然笑起来,“祁总——”
  换做别的醉鬼她可能笑了,可眼前的人竟然让她担心起来。
  当然还来不及去发现和思考这种担心出现得未免太早。
  “章总。”
  章澈笑,“我不回去。”
  “好,不回去。”
  “他们已经散了。”
  “挺早的那还。”
  “喝得太多了。”
  说着还打了个嗝,酒气之重,叫她觉得章澈大概喝了半斤。几点啊就喝了半斤?
  “我出来——出——”
  章澈说不清楚的瞬间,她心里想的全是,水能解酒吗?够不够?白萝卜她没有,蜂蜜水得回办公室拿,还有什么?橘皮——橘皮恐怕需要去吧台,也不能把章澈留在这里,让服务员去婚宴的厨房端点甜汤?这会儿留样都留完了,哪还有多的。
  “章总——章澈,章澈?”
  一开始章澈不理她,视线涣散,她换了称呼,又放轻了语调,章澈这才勉强聚焦了眼神,“嗯?”
  “难不难受?”
  “唔——不算……”
  说着章澈就坐起来,起不来又猛地摇头,她几乎要伸手去摁,生怕章澈把本来就混沌的脑子再摇散架了。
  “章澈,一会儿我们先喝水,然后——”
  这时走廊上有人喊章澈名字,章澈应声,立刻便有人找进来,是另一位女士。她与对方面面相觑,倒是个醉鬼还知道介绍彼此。然后水也来了,她也递给章澈喝下去,再和这位朋友一道扶着章澈回朋友车上。走之前,这位女士从副驾探出半张脸来,笑盈盈地看着祁越,“真是好服务!谢谢你啊!”
  她站在原地目送车辆离去,看着夜色中的尾灯,知道今晚自己做的这一切和服务一点关系都没有,但也拒绝再想下去。
  忘不掉的,她知道。以后还有的是时间弄明白。
  章澈彻底醒来的时候是在家里——或者也不能说是彻底醒来,四肢百骸的酸软依然顽固,可见中枢神经并不想“起来”——谢过正要离去的朋友,端着水杯喝了半晌,默默想着发生的事。
  她是料到今天要喝酒,也料到要喝白酒、肯定好受不了,哪知道能喝成这样!一开始主宾也自控良好,小杯浅酌,上来就说不和两位女士干杯,那样太不仗义了——好像她自己不是女人似的——三钱酒,有一会儿生生喝了十分钟也没下去。大家都默契地知道是来谈事的,没谈好绝不喝大,甚至不喝高,甚至不近微醺,多好的酒品!
  等到事情谈好了,就着一点点别的事情,兴趣,喜好,评判,三个女人就此说开。主宾豪迈惯了,一杯一杯仰头就喝,也不需要人劝,自己也不劝人。可是人家都仰脖干了,你剩那点,真是养鱼啊?
  人家喝三两三,她怎么也得陪二两,毕竟朋友也是被拉来作陪的,不能让朋友挡酒。
  眼见着对面从女领导喝出了女土匪的架势,她趁主宾上厕所的契机,和朋友说好,然后等到人家回来,两人一道举杯敬了又敬,未几就顺利说服对方回家了。
  她就不信,五十几度的好酒一口气灌一两,还能不上头。
  结果人家一走,她的意志力也崩溃,脚软了,头晕了,回到包间朋友说自己去上个厕所,她趴着,趴着趴着就开始胡思乱想,想去结账,出门就找不到地方,然后就扑进了电梯。
  谁能想到电梯里有个祁越?
  她扑进去的时候脑子里已经一团乱麻,啥也没想,啥也想不了。那一刻还真是酒精占领大脑了。那之后她只能模糊地记得自己看见了祁越,想自己应该感谢祁越的安排,因为即便后来喝成这样,还是能吃出菜很好吃,主宾也一直夸奖晚饭好吃。光这一点就值得她谢谢祁越,何况其他服务?
  后来她好像一直对祁越傻笑来着。说了什么也不怎么记得。记忆很模糊,也许明天睡醒会清晰起来,或者等到后天,酒精彻底代谢干净。现在唯一能记得的,全是一堆感受,比如那一刻多么放松,放松得甚至不去想自己和祁越才有这么一点点交集、怎么就如此大胆地放松了把自己交给对方?总不能单纯因为对方是个女人!
  要是后来朋友来了自己没有那么快清醒一点(就一点点),这种彻底的放松都没有这样明显。现在酒醉半醒,呆滞的脑海里全是反射作用带来的难眠——反射作用这玩意就像中枢神经在挺尸——这一天只有祁越巧合出现把自己捞住这一点值得高兴。这是唯一的惊喜,这是她唯一的放下防备的时刻。
  她怎么不是和祁越在这样的情况下喝醉呢?她和祁越去喝酒该多好啊。就不会累了。不像今天这样的酒桌,一边小心翼翼,一边理解话里话外的无穷话,一边陪着女领导当女土匪,一边还要小心这个女土匪时不时放出来的亦真亦假的试探。说实在的,在女土匪去上厕所之前,她一点儿不觉得对方喝高了,至多微醺,因为她还是时不时在对方的眼睛里捕捉到那熟悉的凌厉眼神。那扔过来的至多是把飞刀,也足够让她担心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好像必须看见那张年过半百依然俏丽的脸上永远充满笑意,她才能觉得自己且不说今天是否白费、至少今天没有做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