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其实外部记忆未必是多重要的东西,如果它都走不进你的心里,能多重要?就像工作,要靠随地大小班才能解决的工作,也许未必那么有价值。虽然作为社畜她应该不要赞同这样的理论、这样显得她背叛自己的阶级,但是有时候她真的觉得,如果八小时甚至十二小时都完成不了的事,那一定是效率问题。
  资本家持这样的观点,用看待机器和技术的方式看待劳动力,看待血肉,那劳动力的观点就会变成,工作是干不完的。
  干不完的。
  我的生活里只有工作,也是不对的,但是——
  但是事已至此,就这样吧。
  先去洗澡,先睡觉。
  她缓缓地从沙发里站了起来,伸个懒腰,好像想要借此抛弃眼前的一切麻烦。
  可惜洗澡的时候,还是想起,幸好明天没啥大事,可以回去找找本子。
  下次得换一个电子的,看上去像纸笔,实际上是电子,写了就可以上传,这样好的主意,自己怎么之前没有想到?一定有这样的产品,就算没有,接近的也很肯定有,到时候带去开会的时候,就说,喜欢手写,但也需要数字化,嗯是有点不伦不类,但也容易被记住,被记住就不是坏事……
  哗哗水声哪知道自己掩盖了这么多可谓不竭的牛马的心思。
  城市另一边,相隔不算太远,祁越到家了。吃完饭,忽然有那么一点点想喝威士忌。这种想喝不是因为对美酒的渴望,即便买的都是好酒,而是一种心理上对放松的渴求,好像总有一种什么解决办法,可以用简单的、一加一等于二一般的手段解决难以捕捉的问题。威士忌是否对症且不论,自觉因为疲惫才需要放松,需要放松的真是疲惫吗?是疲惫,还是倦怠?疲惫和倦怠的区别是什么?
  她看着一早准备好的冰球,手扶着冰箱门犹豫。
  我真的是疲惫了吗?疲惫应该睡一睡就好的,我却不觉得。有时候即便睡得很充足,也不觉得放松,或者也许成年人本来就没有“放松”这个状态?追求放松也是一种新的焦虑,也许我需要一种可进可退的状态?
  可进可退,可上可下。
  做不到这一点,是不是因为我担心自己会掉下去?
  那倒不至于,运气好,只要不冒进,这副脑子和心态,大概是掉不下去。然而我觉得自己只是随风飘摆,我希望有一个人能支持我,给我的生活里增加一些,温暖、牵拉、稳固的东西。
  她把冰箱关上。
  单身的问题不是酒精或酒吧能解决的。单身的问题不是任何东西能解决的,它甚至不应该是一个问题,它是一个状态、是状态的一部分而已。只有成为更好的人,才能在爱情到来的时候做好准备。
  她都明白,于是为了更好的状态,选择不喝酒,以保持良好的睡眠和次日的清醒。躺上床的时候,她甚至开始觉得自己有点功利,功利得不近人情,好像不能放过自己,一定要积极向上。
  不能掉下去。
  一定要站在这里,等待着那个人的到来。只有这样,等她牵起我的手的时候,我才会是足够好的一个人,值得她牵手,并且能与她携手走到更好的地方。
  更好,更远,更美,有草木花香,可以安然躺卧,属于我们的地方。
  城市那边的章澈,洗完抹完吹完,关了灯,本来想要开窗,拉开到一半,深吸一口夜风,味道也就那样,甚至有些寡淡,没有花香——也不知道在开放的花朵们都把香味便宜了谁去——只有远处隔着几幢楼车水马龙的吵闹。为了安静,她选择关窗。
  还不是自己情愿开窗睡的季节,还不愿意牺牲安静,还必须保护睡眠。
  也许未来会有自己情愿去牺牲睡眠的一天,为了什么呢?也许是比花香更好的东西,也许是夏日的暖风,也许是秋日的桂花,也许……
  城市渐渐安静,大家都闭上了眼睛。
  第二章
  第二天思来想去,章澈还是决定打之前为了保证布置而留下的会场服务人员的电话。无它,因为觉得是个可具象的活人。打给总机,总觉得不真实——显得她外行,不知道酒店总机还是活人。
  一打,三响以内对方接起来,一说就知道是昨天某某司的章小姐。她蛮高兴,至少对方还记得她是谁,所谓酒店业总是记得客人名字的传说她并不喜欢,可能因为心里总是想要隐形,有时在某些场合、陌生城市甚至不想被熟人认出来,何况别说陌生人。但今天这位记得她,至少证明昨天按她要求做的种种细致周到的服务并非仅仅因为她的催逼,而是有着具象化的关注的。
  你的本子,我们记得,对方说,当时收拾的时候是我们实习生收拾的。
  啊?
  然后被我们人力资源部的祁经理捡到了,给您好好收着的,嘱咐我们您找就把她的联系方式给您,我马上发给您。
  她愣愣地说了一个好,此外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什么人?谁是祁经理?齐还是祁?男的女的?为什么这个祁经理要专门拿走我的本子?人力资源部?
  昨天她恰好碰见,怕我们实习生弄脏了,就给您专门收着。对方解释道。
  酒店业到底还是人精多,隔着电话信号在如此短暂的沉默里都能察言观色。
  未几她收到了电话号码,想了想,打过去。思考的短暂时间里,她唯一来得及思考的,是对方的性别。不知为何,假如是个男的,她就会觉得恶心。倒不是说她厌男——她现在的这一群合作伙伴哪一个不是男的?团队里明明只有她一个女性——而是如果一个男人把自己的本子专门收起来,她说不好对方到底是出于什么意图,也克制不住地要往坏处想。
  虽然不好,但也没法。
  电话响了几声,被按掉了,她一愣,短信立马过来,礼貌地问她哪位,有什么事。她说明情况,然后提议马上叫个跑腿来拿。她急于办公,虽然不是十万火急地需要本子和本子里的内容,但她想了结这件事。
  了结意外,恢复原来的平静生活,即便原先的平静生活也许并不多么值得留恋。
  然而对方未置可否,只说稍等。
  稍等?
  怎么还会有稍等?
  可是难道我又一个电话打过去?显得我多急不可耐呢?我——
  一个电话进来,她看眼熟,好像是刚才发短信的号码,“您好?”
  “章女士是吧?”
  是个女的,声音还蛮好听。
  她说是,对方介绍自己就是某某酒店人力资源部的祁越,“不好意思刚才在领导面前没法接您电话,您看这样好不好,我正好要到贵司那边去,现在出发,到了打您电话,送到您楼下好吗?”
  热情友好,加之跑腿钱和咖啡钱可能差不多,今天也还没喝咖啡,那就请对方喝个咖啡吧。
  她说好,内心里并不去想、也就遑论承认,她是因为对方是个女的且声音好听才这样选的。其实世界广大,性别歧视也不止于某一两种形式,人人心里都有因喜好而生的一杆歪秤。
  祁越心想,得感谢这个章女士,否则自己怎么借故请假开溜呢?她说昨天去开会捡到了重要客户的笔记本,上级茫然地回了一句“啊”,她又说路过的时候捡到的,把整个事情说得都像因为她心里有顾客、心里有服务,即便平时一不见顾客、二不做服务。
  上级听完,似乎也没有转移多少注意力,依然直勾勾盯着手机,她的手机此时停止了震动,平静未几,又滋滋一声,划开一看,是本子主人的消息。
  她不知怎么回答,实话说,早上的会一开完,她就想开溜,天知道下午再回去又变成什么样子?至少——
  “祁越——”
  上级出声,她看过去,“下午那个会你代我去吧,我要参加给董事长的汇报会。”
  她巴不得,“汇报会?”
  上级说了一下大概,也明白她的想法,“不用你做材料。”看一眼她手里的漂亮本子,“你要去就去吧。”
  于是她才回复消息,和那位章女士约好时间,说跑就跑。
  她是巴不得跑,早上的会开得直恶心。近期工作总结反思,还要专门来个会,说得好像晨会还不够似的。开就罢了,怎么各部门的枪头全部对着他们?平时干活的时候,有好事巴不得HR不要掣肘,我用二百个人堆出好服务就行,不要管我人力成本超支;没好事就是都是HR的事,不是人不够,就是招来的不好,或者非要用小时工替代、小时工不行,甚或今天这样的,说激励奖励的制度不到位。
  祁越坐在那里都要笑起来了,运营一切好干的事情我都不用干,一切不好干的都该我来干是吧?
  然而也坐在那里的总经理似乎并没有站出来把事情说定的意思,连调和意思也没有,仿佛只是专门开个会让大家把对彼此的意见吵出来——现在看来没有对彼此的意见,只有稀里哗啦全部针对人力资源部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