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唯一让他觉得有些奇怪的是,有时父母会在长久地注视他后,喃喃地唤他:“小河。”
  村子里是没有秘密的,很快,汪池就从偷听邻居的闲谈中知道了汪河的存在,他才知道原来父母在他之前还曾有过一个孩子。
  那个名义上是他哥哥的汪河性格随和,品学兼优,是所有人心目中“别人家的孩子”。
  在别的小孩还在上树掏鸟蛋的时候,他已经可以在农忙时独自做三个人的午饭,拎去地头和父母一起吃。后来年纪再大些,就主动帮家里干活,同时学习也没落下,奖状可以贴满家里的墙壁,惹得村里别的父母都羡慕不已。
  高考后,他如所有人预料那样被一所名牌大学录取,金琇和丈夫在村里大摆筵席,庆祝他升学和成年。宴席上,他向互有好感的女生表明心意,女生的点头将这场宴席推向最高潮。
  看上去是那么顺风顺水、惹人艳羡的人生,谁都没想到意外会突然出现。
  宴席后没多久,汪河和一群同学去停靠在河边的运沙船上玩。在跨越两艘并排停靠的船时,他不慎踩空,从两船之间的缝隙掉进了水里。
  运沙船体型很大,即使是水性好的人掉到船底,也很难再寻到船边浮上来。等汪河被人发现时,早已溺水身亡多时。
  两天后,前些日子来汪家赴宴的亲朋好友们再次聚集到他家,只不过这一次,是为了参加汪河的葬礼。
  突如其来的变故击垮了这对本对未来抱有极大期待的夫妻,他们以泪洗面,消极度日,连田间的活都不顾了,终于有亲戚看不下去,劝他们:“趁身体条件还允许,要不再生一个吧。”
  于是次年,汪池出生了。
  听到这些事的那一天,汪池趁父母劳作时在家翻箱倒柜,终于在父母卧室的床下发现了一个装满汪河物品的木箱。
  满分的试卷、三好学生的奖状、校服、录取通知书……还有汪河从小到大的相片。
  汪池看着那张几乎是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终于明白为何父母总会看着自己出神。
  他好奇这个哥哥,坐在地上将汪河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看,回家后的金琇看到这个场景,惊叫一声,汪父立刻赶来,第一次严厉地对汪池说话,让他以后不要再碰这个箱子。
  隔天,那个装有汪河物品的箱子被上了锁。
  没多久,学校统一拍证件照,将多余的照片交给学生本人,那天正好因为停电提前放学,回家时汪池看到父母在翻汪河的相片,其中有一张也是在汪河像他这么大时,学校拍的证件照。
  汪池走过去,将自己的照片和汪河那张并排摆到一起,说:“原来我和哥哥真的长得很像。”
  说完这句话后,屋内落针可闻,空气几乎不再流动。
  他手足无措地站着,等了很久才等到父亲说:“你的哥哥……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小池,现在你是爸爸妈妈唯一的孩子。”
  说完这番近似自我安慰的话,父亲像是下了决心,将汪河的照片扔进了灶膛。片刻后,照片被火苗舔舐,变成一团灰。
  而汪池的脸色也随着火里的那张照片变得发灰。
  因为父亲扔进火里的那张照片并不是汪河的,而是他的。
  那一瞬,汪池猛然明白,他不过是汪河的影子,是一个替代品。
  父母从未停止在他身上搜寻他们第一个孩子的身影。他们分不清他与汪河的照片,分不清他与汪河的脸,在精神恍惚的时候会看着他叫出汪河的名字。那些父母关心他的时刻,也许他们只是在关心这张太相似的脸。
  这样的想法在不久后得到了验证。
  小时候的汪池并不似汪河从前那般听话乖巧,他调皮捣蛋,上树下河,什么都干,连狗都嫌。这天他与同学打架,老师终于忍无可忍,让他放学后把家长叫过来。
  母亲从田间直接赶去学校,连裤脚的泥点都没来得及搓掉,一到学校就给老师道歉,说给他们添麻烦了真是抱歉。另一个同学的家长当场打了小孩,你追我赶,闹得鸡飞狗跳,但母亲只是平静地对他说:“背好书包,回家吧。”
  除此之外母亲对他一言不发,弄得汪池很是愧疚。
  回家后他思索许久,终于决定去给母亲道歉,但走到卧室门口,他看到母亲依偎着父亲,低声啜泣:“小河从来没被带过家长,为什么会不一样?”
  为什么不一样?
  从那天起,这句话成为汪池的噩梦。
  当他爬树掏鸟蛋时,当他撵得鸡拍着翅膀到处躲时,他会想,汪河会这么做吗?当他拿到刚过及格线的考卷时,当他在篮球场上横冲直撞时,他也会想,汪河会这么做吗?
  都不会,所以他也不能做,因为这样他就和汪河不一样了,那样爸爸妈妈会不高兴的。
  他偷偷撬开箱子的锁,用里面的物品拼凑出汪河曾经的生活,并尽力地去模仿。
  模仿汪河,成为汪河,然后,替代汪河。
  他在一夜之间长大了,父母对他笑的次数越来越多,虽然将他错喊成“小河”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他也成为品学兼优的学生,奖状也攒了厚厚一沓,高考后,他收到了和汪河那时一样,来自同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他满心欢喜地将录取通知书带回家,但父母并没有像他料想地那般开心,甚至陷入了从未有过的低落和抑郁之中。
  这样低沉的气氛持续了整个暑假,在汪河的忌日后也没有消减分毫。
  父母一直魂不守舍,汪池只能独自一人收拾行李,离家去上大学。
  不久后,他接到亲戚的电话,说父亲独自在河里用电网捕鱼时,因为操作不当触电,心跳骤停。
  他立刻买车票赶回家中,日夜兼程,终于赶上父亲的葬礼,然后听到母亲悲痛欲绝的声音:“为什么你们两个要留下我一个人,你们让我怎么办呢?”
  她一个人,那他呢?他不是也还活着吗?
  汪池的奢望在这一刻终于化为幻影。
  他本以为等他到十九岁时,噩梦会结束,所有的事都会变好。他以为没有十九岁的汪河,父母就会爱上十九岁的他,他们会成为新的一家三口。
  但那时汪池才发现,他永远无法替代汪河。他在这个家里永远都是汪河的替代品,汪河没有活到十九岁,所以十九岁的汪池只是这个家里的陌生人。
  他看着父亲的遗像,看着母亲悲怆的背影,心中只剩下悲哀,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
  招待完前来吊唁的亲人朋友,安顿好母亲后,他决绝地离家,每年只在除夕夜回家一天,而只这一天,母子二人也无话可说。
  毕业后,汪池留在当地,和大学期间熟识的同学一起创业,一路磕磕绊绊,公司终于在第三年有了起色,正巧赶上国家发布行业相关新政策,公司前景大好。
  就在汪池和合伙人打算大干一场时,肖奶奶打来的电话打乱他所有的计划。
  电话中肖奶奶对于他疏于关心母亲的谴责藏不住,汪池忽略这些,从中听出最重要的信息:母亲病了,很严重,但她不想治。
  他连夜驱车回家,强迫母亲随他一起去大医院检查。所有医院都诊断她是宫颈癌,必须立刻治疗。汪池翻了很多书,查找宫颈癌的病因,最后悲哀地发现,母亲会得这种病可能与父亲脱不了干系,可他曾和父亲每天生活在一起,却一点都没有察觉到。
  他整整一夜没睡,想了很多。
  他在想或许他很早就对父母有怨言,以至于自己和父母一样,从没真正关心过对方,才忽略了太多异常的事,导致了这样的结果。如果汪河还在,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吧,原来他连模仿汪河都没有做好啊。
  天亮后,他打电话给合伙人说自己要退出,而后收拾了自己所有的东西,回到母亲身边。
  治疗很成功,母亲顺利痊愈。医生提醒汪池要好好照顾母亲,定期做好复查,因为宫颈癌一旦复发,预后将会非常差。
  汪池掐灭想回到城里的心思,回到家中将从小住到大的老房子推翻重建,掩埋以前的所有痕迹,而后和母亲住进了新的房子,悉心照顾她的日常起居。终于有一天,母亲郑重对他说:“小池,谢谢你。”
  那天之后,他和母亲的关系不再冰冷,虽然不如寻常母子那般亲密,但至少不再像陌生人。
  成年后再次和母亲相处,他做回原原本本的汪池,不再模仿,不再假装。母亲催婚,他便毫不掩饰地说:“我和汪河不一样,我不喜欢女人。”
  母亲嘴唇颤了颤,最终说:“我知道了。”此后再没提过这事。
  但汪池仍旧无法摆脱汪河的影子。
  或许是因为年纪越来越大,母亲虽极力克制,但总还是有叫错他名字的时候。她是无心,他也就不好说什么,连责怪的话都无法说出口。
  那个意外碰到肖趁雨的暴雨天就是这样。
  下午他在院中晾了衣服,雨落下时,母亲焦急地唤他:“小河,小河,快收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