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罗 第52节
  舒仪为郑衍辩解道:“新帝本性磊落,不是忘恩的人,只是左右掣肘,又不擅权术,不免要被刘阀和其他门阀影响。”
  尉戈想起另一桩事来,瞧了她一眼,道:“我听说,新帝原有意于你?想迎你入宫?”
  舒仪道:“王爷从哪里听来这些道听途说的传闻。”
  尉戈掩唇咳嗽两声,“我也是不信的。”
  舒仪瞅瞅他,含笑不语。心里却道,原来除了舒家传信,他还另设了渠道在京打探消息。
  尉戈见她笑容淡淡的,仿佛什么都看透了,自己隐蔽的那些小心思也无所遁寻,他立刻换了个话题,“你之前传讯来,说遗诏是假的。没想到没多少日子,这事就已经传的沸沸扬扬。”
  “这也是我让人传的,效果能如此之好,天下皆闻,估计还有那两位王爷的功劳。没他们煽风点火推波助澜,哪能街知巷闻。”
  “如此一来,你岂不是和刘阀结了死仇?”
  “不结也结了。”她道,眉头却微微拧起,转过脸来,“殿下,如果刘太后下了旨,要你将我绑了送京城去,你会做吗?”
  她声音低柔,眉目宛然,肌肤如堆雪一般,尉戈素日里见她都是恣意洒脱的样子,难得有这般小女儿形状,心砰砰直跳,想也不想,马上答道:“你放心,只管在这里住着,刘氏妖婆下什么旨都没用,我……我不会害你的。”
  他神色肃穆,眼神更是坚毅,瞧不出一点伪色和敷衍。舒仪展颜笑了,历来王佐最怕遇到的就是忘恩负义之辈,就像舒老,为了先帝殚精竭虑一辈子,最后却被先帝暗地毒杀。由此可见,辅佐的人是个念旧情懂恩义的人,比他身上有没有才华重要多了。
  她原本还有点属意辅佐郑衍,皇子之中,他最是性情中人,且心胸开阔,和先帝有天壤之别。但也许正是这样,他年轻不懂制衡之术,登基后明显驭下手段不足,摆脱不了刘阀的控制,婚姻也不自主。撇开这些不提,郑衍还对她动了私情。一发现这个苗头,舒仪就退缩了,她背后有舒阀,倒不怕和刘阀争斗,可她对年轻的帝王实在缺乏信心,再搅和男女感情,辅佐的结果变数太多。
  真正的王佐,信奉君君臣臣,不信男女私情。
  “谢谢王爷。”舒仪诚意道。
  尉戈见她出神了一会儿,摸摸鼻子道:“你客气什么,之前你就担心这些?所以留在京城没有回来?怎么早不与我说,对我就这么没信心?”
  “王爷说哪里话,是京城事多,耽误了行程。”
  尉戈总觉得这次回来,舒仪客气有礼许多,与初次见面时大不一样,道:“你想做什么做就是了,不须这么客气,你与那些门客幕僚不一样。”
  舒仪道:“王爷可不是当初的小侯爷了,我若是没有礼数,王爷如何驭下服众。”
  这话说的极为熨帖,都是替他考虑,尉戈笑了,眉目舒朗,“你说什么都有道理,就听你的吧。”
  太监赵宝前来提醒到了用膳时间,尉戈笑着邀舒氏姐弟一起用饭。舒轩很快赶来,三人坐在厅内,闲聊几句,没一会儿,下人就送了一桌上好酒菜来。舒仪舒轩用饭礼仪不用说,出自门阀正统教育,一举一动都是赏心悦目。尉戈的礼仪虽不及两人,但也是有规有矩。
  舒仪暗自观察尉戈,发现他身上早就褪去了以前的痕迹,稳健有度,带了几分贵气。果然身居高位会改变许多。
  谁会相信,这位王爷原是冒名顶替的呢。
  用完饭又闲聊几句,尉戈突然想起,“刚才你说袁先生是出自云溪袁氏?”
  “未必,”舒仪接过下人的帕子,擦了擦手道,“殿下应该知道,本朝虽然已经废了九品中正制,但实际上,大多数读书人都还是出自门阀,民间书籍极少,几大书院也很少容纳寒门。庶民要想读书,必须依靠门阀,这是门阀长久保持地位的最大原因。”
  尉戈不是真正的昆州王的儿子,本身就来自民间,当然很清楚这个事实,他不住点头。
  “袁恪应该不是云溪袁氏本家的,但是必然也有所关系。”
  “他会不会是别有用心的人派来的?”
  舒仪摇头,“我看不会,袁氏在云溪极有名望,不过也仅止于云溪一地,还算不上顶尖门阀,他们能算计什么。”
  尉戈仍有些不放心,“这些时间王府招了不少门客,到时候你替我掌掌眼。”论对门阀的了解,谁还能比得过四大名门之一出身的舒仪。
  “王爷有命,莫敢不从。”舒仪笑道。
  尉戈心里舒坦,拉着舒仪又说了许多话,在他心里,舒仪扶持他于微末之间,最清楚他的一切历程,这大半年舒仪不在,他在昆州的那些政令和吏治,都是参考幕僚意见,然后结合自己看法所做的,各地反响还算不错,但是他最在乎的,还是舒仪的看法,似乎只要得到她的肯定,他所做的一切才是最正确的。
  舒仪听他一桩桩说着,什么安抚流民,春耕时亲自下地,鼓励昆州百姓开垦荒地,广种粮食,还有精减冗员,压缩了王府开支。半年前,受水涝影响,山西地界突然出现一群流民为匪,不知是何缘故,竟然跑到了昆州,短短期间聚集了近万把人,尉戈派出苍龙旗,一举击溃。
  舒仪听他说着,心想与之前真正的宁远侯相比,他做的已经算是太好了,难怪这次来昆州,民间已经没有关于杜三郎的嘲讽民谣。显然这大半年,百姓已经接受了昆州王往好的方向发展。
  “王爷所为都是善政,现在昆州民心齐聚,都是王爷的功劳。”舒仪道。
  尉戈如饮美酒,整个胸膛都是暖的,简直熏熏然。
  “有我在一日,必叫昆州百姓一日过得好过一日。”尉戈信誓旦旦。
  舒仪鼓励道:“王爷励精图治,是百姓之福。”
  尉戈絮絮叨叨,让王府服侍的人都看傻了,平常王爷威严持重,极少像今日这般,拉着一个人天南地北地谈,换了几轮茶水,看起来都没有停的迹象。到了下午,舒仪露出疲色,尉戈不得不放她去休息。
  第82章
  休息没两日,尉戈如同之前说的那样,把整个幕僚班底都拉出来让舒仪过目。里面多数都是主动来投靠昆州王府,不乏门阀旁系,或者依附门阀士族完成学业的学子,大部分人都是郁郁不得志,在自己家乡没有出头之日,抱着来王府试试的心情来的。见到舒仪,光听名字,就知道是舒阀中人,这群幕僚的心理很复杂,既厌恶世家,又从心底艳羡。谁不知道,就算是个草包,投胎投好了,一生不需做任何事,天生就站在他们够也够不到的地方。
  舒仪出身高贵,让他们觉得高不可攀,又因为是个年轻女孩,暗地被他们所轻视,认为只是一个天生好命的黄毛丫头。
  尤其幕僚之中,以罗子茂和袁恪为首,袁恪脸上含笑,实则不相信舒仪有管束他们的能力,底下的人门儿清,一个个摆的都是阳奉阴违的样子。
  舒仪瞅了他们几眼,把他们的表现都看在眼里。她也不多说话,凭口舌去压服他们那纯粹是白费功夫,还是让他们该干什么干什么。
  幕僚门客们暗自交流眼神,心想果真如此,只要他们表面恭敬,这舒家的丫头能懂什么。
  抱着这样的心理,舒仪冷眼旁观他们平时的工作,他们安之若素。没两日,舒仪就进行了一系列的人员调动,负责文书的,负责内务的,被她换了好几拨人。同时,她还将繁杂的政务分门别类,各交给一个书办负责上呈给尉戈过目。每个人只负责一块工作,对其他事务不得插手。
  最后还有一批门客,直接被舒仪叫人扔出王府。无一不是偷奸耍滑,纯粹来王府混吃等喝的人。
  见她花了不到三日的功夫,就把整个幕僚团队理的一清二楚,袁恪心里极为不舒服,在她下令驱赶一部分门客的时候站出来阻拦,说:“舒小姐这样做不太好吧。这些人虽然没什么大本事,但是王爷贤明,有兼听之德,你若是这样赶走他们,他们到外面宣传说王爷容不下人,岂不是害了王爷的名声。”
  舒仪笑笑,等他半天了,还以为他能沉住气,没想到这就破功了,她慢条斯理道:“外面,哪里外面?王爷是什么样人,昆州上下谁人不知,一群只图口舌的人,除了说道几句还能有什么作为,谁又会理睬他们,难道白养着,他们说几句好话,天下就都夸奖王爷了?”
  她哼了一声道,“何况人是我赶走的,说起来别人议论起来也只会说舒阀,什么名声我担不起。”
  袁恪脸色一白,想到她顶尖名门世家出身,顿时有些蔫了,这朝廷上下,都与门阀有着关系,可以说,门阀掌握了王朝的喉舌。几个闲汉,蚍蜉一般,哪能撼动大树。
  被驱赶的门客还想在王府门口闹一闹,听到这里,马上认命拿了行礼走人,去寻下一处可以混日子的地方。他们脑子还没进水,非要认死理去和舒阀,或者昆州王府结仇。
  再也没人觉得舒仪是个容易糊弄的门阀草包。
  自此,混杂的王府政务都被理清了,袁恪也收了心思,不再偷偷给舒仪下绊子,他清楚认识到,与舒仪相比,他无论出身地位或者在王爷的看重,都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再纠缠下去,说不定惹得舒仪一狠心,把他也扔出府去。这姑娘看着笑眯眯的,说不定真做的出来。
  舒轩去了苍龙旗,舒仪忙了几天,很快又闲下来,她本就不是喜欢劳碌的人,而且信奉只有巧干,没有累死的道理,规矩已经定下,她抓住其中关键,细节可以交给下面的人去做。况且,每个接触政务的幕僚被她分割地清楚,就算其中有人心里不老实,也不会影响大局。
  尉戈看她悠闲了几天,甚至有两日还出府在昆州城里四处走动,心里顿时有点不是滋味,想他这大半年,起早贪黑,就怕自己做的不好,每天俯首案牍,没有一刻放松,怎么现在王佐比他这个王爷要轻松那么多。
  他拦住舒仪,硬是拖着她一起办公。
  舒仪看他忙了半日,终于空闲下来的时候说:“王爷,你不是以为我真的是闲着没事做吧。”
  尉戈命人送了点心果子到书房,一边吃一边含糊道:“怎么会,我就是有些事拿捏不定,要你一起帮着出出主意。”
  舒仪心道,刚才看你挺有主意的,哪里需要人点拨。吃了些水果,饮了茶,她道:“我在昆州城里逛,是去看粮商的情况。”
  答案有些出乎尉戈的意料,“为什么?”
  “殿下应该知道,商人逐利,因此为商最重要就是识眼色,懂投机。往往官面上还没有消息,他们就已经开始行动了。”
  尉戈以前做的是侍卫,对行商完全不懂,笑道:“门阀世家不是最讨厌商贾吗?怎么你评价还挺高,好像做商人也是需要大智慧的。”
  “讨厌只是表象,”舒仪道,“门阀世家大都是家大业大,开销如流水一样,如何能少了黄白事物,通常一个家族,每代都会有子孙行商赚钱,剩余的人就可以专心学业,不然餐风露宿,谁还能高贵洒脱,所以讨厌只是表面,实际上谁也少不商业支撑。”
  尉戈大笑:“说的有理,那你近日去城里查到些什么?”
  舒仪道:“运往矩州的粮食已经涨了一成有余。”
  “一成?”尉戈对民生还是熟悉,惊道:“矩州缺粮么?”
  “是有人在屯粮。”
  尉戈虎目一睁,眸中闪过锐光,他有些激动,甚至从椅子上站起,原地走了两圈,才又停下说,“你是说,德王在屯粮?他想要……”他停顿了一下,终于还是把那两个字说出口,“造反?”
  “很有可能,”舒仪道,“其实先前就有征兆,先帝驾崩,刘太后怕新帝皇位不稳,没有传召藩王入京,明王与德王身为人子,也没有请旨入京祭拜,这样的情况很少见,两位藩王分明不承认新帝。”
  “于是明王按捺不住,就要造反了。”
  舒仪道:“前阵子我把伪诏的事散播出去,明王大概觉得时机到了吧。”
  尉戈想到更重要的一件事,“明王要打去京城,必要路过昆州。”
  “是呀。”舒仪附和。
  尉戈顿时感到头疼,想到明王一反,天下也会变得动荡起来,他一时有些心乱,“昆州去年水患刚过,百姓才安定没多久。”
  舒仪道:“殿下急什么。”
  尉戈看着她闲适安闲的样子,感觉安心不少,问:“你心里可是有计谋可以退兵了?”
  舒仪有些意外,看了他一眼,“殿下如此忠于新帝?”
  “这从何说起?”
  “王爷为何想着要和明王军队正面冲突?这分明是他们郑家的逐鹿,王爷何必去参一脚。明王要反,途中有朝廷的军队抗衡,他要打一路已是不容易,再和昆州的苍龙旗相拼,只怕还没有到京城,就被拿下了。”
  尉戈听得连连点头。
  “明王虽然以勇武闻名,但绝对不是有勇无谋的人,据我所知,他到了矩州,收拢了当地世家大族,所以当地的家族都对他忠心不二。这样的手段,不是简单一个勇字就能说清。昆州与明王并无根本利益冲突,相反,他想要不费一兵一卒顺利通过昆州,最好的办法就是笼络王爷。”
  尉戈政事处理的不错,但是就王朝最顶尖一群人的争斗谋算还不熟悉,听舒仪这么一梳理,他的思路顿时开阔起来,“明王要笼络我?”
  “对,我相信,明王如果真要反,对王爷的大力笼络必不可少。说不定还要许诺,他若是为帝,必要加封王爷,惠及子孙。最后希望王爷能出兵助他。”
  尉戈听得目瞪口呆,仔细一想,却发现舒仪分析得极为在理。于是他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满腹郁气与担忧一扫而空。
  舒仪道:“王爷别高兴的太早了。明王一反,朝廷只怕就要下旨,要王爷在昆州拦截明王。”
  尉戈看她说的严重,表情却丝毫不变,没有任何忧心的表情,于是也不上当,笑着问:“那我不是猪八戒照镜子,两头不是人了?”
  气氛怡悦,舒仪唇角微微翘起,浮起一个笑,“也不算什么。明王真反了,朝廷想要依靠王爷,明王也想王爷助力,王爷到时候就成了香饽饽,两头都可以捞到好处。”
  “我放明王过路,朝廷不罚我已算好的,难道还要奖赏我,如何能要到好处。”
  舒仪扬眉,“自然是有要的办法。明王要来了,朝廷下旨让王爷出兵,王爷就向朝廷要粮要兵器。等放明王过去了,朝廷要问责,王爷就说,明王的玄武旗虎狼之势,兵多将勇,难以抵挡就是。天下都知道明王自幼征战,是骁勇之士,手下猛将如云,输给他有什么稀奇,自责请罪的奏折写得花团锦簇,朝廷必然也不能拿王爷如何。再说真到那个时候,朝廷首先要收拾明王,哪能分神来对付王爷。”
  尉戈想了想道:“可万一明王兵败,再回头来定我的罪……”
  舒仪道:“我有三点理由,王爷姑且听听。其一,明王若败,王爷可以从昆州发兵,从后追击,断绝明王回藩地的后路,到时候朝廷不能罚王爷,还得赏。其二,明王不是善于之辈,擅长征战,朝廷如能胜,也必是惨胜,一战之后朝廷伤筋动骨,必然不敢来给王爷定罪,难道他不怕王爷也跟着反么,必定是安抚为上。其三,藩王之中还有德王,明王反了,德王的举动才是关键,若是德王跟着反,朝廷背腹受敌。德王站在朝廷一方,则明王必败。但是以德王的性子,应该不会帮朝廷。最好看着明王与朝廷两败俱伤,他再捡个便宜。”
  尉戈倒吸一口凉气,想到郑氏的皇子即将为皇位展开的博弈,心头翻滚不休,似乎有血液开始燥热,让他精神亢奋起来。
  “依你看,谁能赢?”
  舒仪摇头:“我可没有经天纬地的观相之术,不能勘破乾坤。这场征战万分凶险,难以预测结果。”
  尉戈转头望向窗外,春日浓荫,草木葳蕤,正是一片大好时光,谁能知道,战争的阴云已经悄无声息地布满了朝堂。
  “就听你的,我们置身事外,看着郑家的皇子如何折腾。”尉戈说,眼中闪过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