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罗 第36节
  他沉声道:“没有。”
  “陛下并无易储之意,太子却如此妄动,”舒仪道,“事有反常必为妖。这其中难道有什么蹊跷?”
  郑衍脸色微微一变,低头想了想,“我也想不出太子为何冒险。”
  厅中几人各自思索,都觉得太子举动太过突然和反常,却又百思不得其解。
  想不通的事情只好暂搁一旁。
  谈了半天,宫中变动情况已大致摸清,舒陵忍不住问关键:“殿下做何打算?”
  她问的直接,郑衍毫不犹豫回答得更是直接:“我既已上门,自然是希望舒阀能出手相助。”
  舒陵沉默,侧过脸来和舒仪舒轩视线对视。
  “殿下,并非舒家不愿相助,实在是有心无力。现在禁宫已在太子之手,万一他真的拿出陛下禅位诏书。那就是名正言顺继承大统。退一步说,太子矫旨逼宫,殿下现在唯一可以依仗的就是羽林军。可我家从不与军方接触,并无人脉和威望。羽林军右统领周锦现已无用,左统领寇易为人桀骜不驯,只听命于陛下。放眼整个京城也找不到人能说服他听命殿下。没有玉林军的助力,要想扭转局面无异于痴人说梦。”舒陵口气无奈道。
  郑衍明白,舒阀中人没有蠢人,几乎个个精明厉害。只凭几句话就要舒阀襄助绝无可能。若说舒阀没有任何能力,他却是不信,这短短时日和舒家人接触下来,他已觉得舒阀并非如同外间传闻那样式微,只是暂时蛰伏起来,不知到什么时机会露出峥嵘一面。
  郑衍来时早有心里准备,听到舒陵婉言拒绝也不气馁,反而郑重说道:“我从宫中逃出就已知前途渺茫,如今所做不过是形势所迫。太子眼下无君无父,形同谋逆,四大门阀之中,展阀成了帮凶,刘阀势单力薄,沈阀置身事外,想的是什么我也清楚,无非门阀还在,亲族门生遍布朝堂,换了谁做皇帝也一样,何必趟这浑水。”
  他口中说的是沈阀,何尝不是代指舒阀,舒陵忍不住抬抬眉。
  郑衍又道:“眼下求一时太平,以后呢?我大哥是什么性子,若是知道今天太子所为,定不会干休,还有我三哥,他们岂能就这样拜服太子。到时京畿再无宁日,门阀还能像今天这样置身事外?何况,各大门阀能有今日地位,难道是因为躲事苟存,我以往听闻各大家族起家史,无一不是火中取栗,刀口饮血而来,我不信舒阀之中,会没有人看出这是良机。舒老已过世,太子若为帝,京畿可还有舒阀一席之地?”
  他最后一句说的重之又重。
  舒轩为止侧目,舒陵皱起眉。
  舒仪缓缓道:“展阀帮太子,无非是为了巩固地位和家族振兴进行一次豪赌。正如刘阀一直襄助殿下一样,可是我们舒家,”她停了一下,微微一笑,情绪平和,竟似完全没有被郑衍一番话挑动,“舒家帮了殿下,依然只能屈居刘阀之后,赌上的却是阖家富贵性命,未免太过冒险了。”
  郑衍听她分析利弊,却没有再说舒家有心无力的话,眼睛一亮,说道:“刘阀是我母妃的娘家,这层关系割舍不了,但是我郑家,也从无纵容后戚家族为祸的先例。”
  听他这一句话,舒家三人心知肚明,这是一个承诺,不纵容后戚家族为祸,就是要抑制刘阀,如何抑制,很明显,只能以阀治阀,正如太宗皇帝一代开始的那样,每一代皇帝治下,都有大小门阀林立,互相牵制,平衡各方。郑衍这是承诺,以后让舒阀和刘阀并立,达到平衡牵制的作用。
  若是郑衍脱口而出承诺让舒阀做大,舒家并不会有人相信,但是他如今这样说,倒是坦诚真实许多。舒陵已然意动,但始终拿捏不定,有些踌躇。
  舒仪道:“殿下,事关重大,我们姐弟需要商量一番才能定议,趁这个时间,你和属下还是先去休息一会儿吧。”
  郑衍心头如重石积压,烈火焚煮,哪里敢闭眼,微微摇头,“无妨,我可以等。”
  “你的眼睛都红了,”舒仪的声音软和,劝道,“再急不急于这一时,你若是垮了,什么事都做不成,还是去休息一下吧。”
  郑衍看了看她,烛火之下,她的脸白皙平静,仿若温润美玉一般,他看着便觉得重压稍减,心头都为止一松,身体深处的疲惫突然就泛了上来。
  舒陵站起身,要亲自送三人去休息。
  郑衍回头去看舒仪,却对上舒轩不悦的目光,他微微一怔。
  舒陵把人领到舒家一处最为僻静的院落,等三人安顿好,她又回到花厅,和舒轩舒仪商议。
  危机就是机遇,这个道理舒家就算三五岁的孺子都知道。但是眼前摆在面前的这个机遇实在太大,伴随的危机更是吓人。舒陵平素再泼辣大胆,今天也不敢一口就应诺郑衍。她端着茶碗,一时叹气一时又振奋,想了许久,直到一碗茶水都凉透了,还是有些顾虑。
  “小仪,你说说,景王都上门了,这事该如何办?”
  舒仪瞅着她,唇角一撇道:“姐姐都带他去安置了,不是已经拿定了主意了。”
  舒陵道:“他是皇子,我总不能半夜将他赶出去。”
  “姐姐莫非忘了,二姐曾经去景王府,被晾了一个月,一怒之下就回了云州。这个梁子还在呢,他从未用过舒家人,现在到舒家来也是迫不得已,若是以后有了其他选择,你怎么知道他不会择其他家而弃舒家呢?”
  舒仪说的是当初舒颖抽中景王的牌,按规定去辅佐景王,但是备受景王府冷落,最后放弃的经历。
  舒陵道:“这其中的缘故我倒知道,舒颖为人崖岸自高,孤芳自赏,若是没有人捧着便觉得受了冷落,实则景王倒不曾有过怠慢,只是景王并无职务在身,也无要紧公文处理。舒颖自觉没有出路,这才离去的。”
  这件事舒仪只听过仆役议论,没想到里面还有这一层故事,笑了笑道,“听口气,姐姐已决定助他一臂之力了。”
  舒陵道:“郑家这几个皇子,我瞧他最为赤诚,值得一试。”
  舒仪转头去问另一边,“小轩,你说呢?”
  一直以来舒轩从不理舒家俗事,也不以王佐为目标,但他耳濡目染,对政事并非一无所知,反而因为心思澄澈,往往看的更是透彻清楚。
  舒轩道:“太子仓促行事极为不妥,极短的时间能占尽局面,只怕不能长久。”
  “这么说小轩也同意帮景王了。”舒陵笑了一声道。
  舒轩往舒仪看了一眼没有吭声,他照实分析,可内心深处却并不认同郑衍,尤其是他看舒仪的眼神,让他从心底有些排斥。
  他自知有些话不能说,沉默以对,神色淡淡的。
  舒陵又去看舒仪。
  舒仪无奈同意,“两权相害取其轻,相比太子,景王总要好一些。”
  三人既然已经拿定注意,当即收拾心情,郑重对待。开始商议后续动作。刚才舒陵推脱郑衍时说过舒家在军中并无威望,这句并不是虚话。老皇帝年迈之后对舒老防范极深,舒老心里也清楚,与军中从无联系。
  羽林左卫统领寇易是后面局势翻盘的关键,绕也绕不过去,这是其一。
  还有其二,时间很关键。太子闭宫已有一日,老皇帝和后宫所有娘娘都困在深宫之中。要是太子逼迫皇帝,已立下禅让的诏书,太子手中的假诏就成了真诏。事情就会往最不利的方向发展。
  “整整一日都没有消息,太子一定是还没有成事。”舒陵道。
  “陛下年轻时性格刚毅果敢,不是容易屈服之人。太子要想以困宫威胁,未必能如愿。到了明日清晨宫中若还无确切消息,就是最好的佐证。”
  舒陵又担忧,“我就怕陛下的身体挨不住,要真有什么三长两短,可便宜了太子。”
  舒仪噗嗤笑了一声道,“太子不敢这么想。陛下活着给的诏书才是正统。他逼宫之举瞒不过天下人,陛下若是驾崩,其他几个兄弟会给他套上一个弑君杀父的罪名。这才是最糟的局面。”
  舒陵想了想,还真是那么回事,她也跟着笑了笑,“如此说来,太子现在才是最着急的人。只是我们也没有什么可趁之机,难道就干等着宫里的消息?”
  舒仪面对这样棘手的情况,细想了一会儿,一时也没有好主意,道:“先把寇易脚色(履历的古代说法)拿来看看再说。”
  看到读者说起《碧云》,出版的时候因为字数要求,后面有部分删减,但是大体走向与当初设定一致,没有走遍哦。
  碧云和魅罗差别较大,因为碧云设定是轻松向言情,这一部就是比较沉重的权谋型言情,感情部分可能要更深沉隐晦一些。
  我也知道多写感情肯定更会讨喜一些,但是……啊啊啊啊,为毛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啊
  第57章
  舒家姐弟三人一夜没睡,把寇易的出身家事研究了个底朝天,还是没有找到突破点。其实这倒不能怪三人。皇帝能选寇易作为羽林左卫统领,看中的正是他孤儿出身,地道的有一个泥腿子,与门阀世家毫无牵连,就是后来娶亲,也只娶了个地方小户的姑娘,可以说是完全全的一个孤臣,与京中各家族无往来,只听命于皇帝一人。要是当天当值的是他,太子根本就不会有逼宫的机会。
  舒家找不到说服寇易的机会,展阀也正为这件事焦头烂额。太子闭宫已有一日两夜,期间展阀三次找人去说服寇易交出羽林军权,谁知他一口咬定非要觐见陛下,亲耳听御令才行。展阀无可奈何,原以为一个泥腿子,许以高官厚禄,美人财帛就可以打发。先前派去劝说的人还展露了一番门阀贵胄的高傲,谁知寇易丝毫不为所动,咬死了要御前听令。展阀又派了两拨人前去,无论是温言劝说还是厉声喝骂都没有效果。
  最后一次,派去的人直接被寇易扔出府外,“食君之禄担君之忧,陛下待我厚恩,我唯有忠心可报。天下只有陛下一人之令可令我听从,你们展阀不必把这些无聊伎俩浪费在我身上,回去告诉太子。现在闭宫不出已是犯禁之举,三日之内若再无陛下消息,我必率羽林军攻入大内。”
  展阀闻言大惊,这件事办砸了,马上派人去回禀太子。
  太子听闻这个消息久久无语,忽然站起身,狠狠一脚把脚凳踢开,巨大的声响回荡在宫殿内,内侍们不由低头,宫女瑟瑟发抖。来报信的人也吓得面无人色。
  太子还在东宫的时候,一向以温和宽厚为内宫所称道,谁知这两天,他却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困于一隅,暴躁愤怒,无处发泄,近身服侍的宫人全遭了秧,没少被迁怒。最厉害的还是昨天夜里,太极宫内掌印太监,太子带着侍卫逼到了眼前依然不肯拿出玉玺,太子一怒之下拔剑将他刺死。血淌了一地,宫人们却吓坏了。
  温和的兔子急了尚且要咬人,平时温和地太子暴戾起来,狰狞地如同怒目金刚一般。
  宫人们心头惴惴,唯恐下一个要倒霉的是自己。
  太子一抬头就看见殿内所有人都缩着身体害怕至极的样子。他心头大怒,脸色涨得微微发红,伸手就要摸腰间的配件,手指触了个空,他却有些冷静下来,脸色变了又变,仿佛泄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到了圈椅上,疲惫地摆摆手,“滚。”
  展阀送信的人如蒙大赦,飞快地走了。
  宫女上前要换热茶,太子又吼了一声“滚”,宫人们立刻退了个一干二净。
  殿内幽深安静,平滑的砖面上倒映着烛火,摇摆不定,阴暗处仿佛藏着什么魑魅魍魉。太子目光森冷地看着大殿深处,心底似乎有一股股的凉气往上窜。正如这两天他短短的几次休憩,每次醒来,看到的都是这个空旷孤寂的大殿。他发出一个声音,都被扩大,这个时候他真怀疑这殿内是不是藏着什么妖魔,让人焦虑,让人恐惧。
  郑信抱住头,缓解内心的焦灼与疲惫。
  事情怎么就发展到这一步——每一步都与他的预想背道而驰。
  原以为很快就能弄到诏书,谁知掌印太监宁死不屈,而太极宫,东宫府兵接手了所有宫殿,唯独拿这一处毫无办法。他的父亲——当今陛下,即使是个病入膏盲,半个脚已经踏入死亡的老人,居然还是有这么一批忠诚之士守卫着。太极宫的宫人,侍卫,看待他这个太子就像看到一个普通人,将他拦在殿外,只有御令才能召入殿中。
  到了那一刻,太子才知道,他与皇帝的距离有多大——跟在他身后的府兵还有摇摆不定被逼来的,但是太极宫外的侍卫,坚定勇武,是真正虎贲之师。
  他站在太极宫前,身后虽有无数东宫府兵,感觉却如一人站在皇帝面前一般,毫无遮挡,忐忑难安。
  郑信想不起自己怎么走进太极殿,唯一能记起的,他的父皇躺在龙榻上,脸色肃穆,目光冰冷,看着他的样子,再无平时一丝和煦。
  “论骁勇,你不及明王,论才德,你不及德王,就是论性情,你也不如景王多矣,朕当初立你为太子,只因为你是嫡出,性情又宽厚,可为守成之君,现在看来,朕看错你了。”皇帝神色阴翳地开口道。
  太子只觉得皇帝的目光如刀一般,双腿不由发软,硬撑着才没有跪倒。
  “父皇病重,儿子只是效仿太宗皇帝。”他辩驳。
  太宗皇帝宫门事变,杀了自己两个兄弟,又逼着皇父退位,虽励精图治多年,天下广传圣名,但是帝位得来不正,篡位之名难以洗刷。
  皇帝面若寒霜,冷笑不止,夹着两声咳嗽,“就凭你也配提起先祖。”
  太子还要再说。皇帝却一摆手道,“滚。”
  声音不响,太子心里却无异于一道惊雷,他双手发抖,陡然双目发红,脸颊也涨红发紫,“父皇,形势比人强,只要您写传位诏书给我,以后宫中还是您做主。”
  这话已有几分求饶的意思,皇帝却毫不领情,脸上露出罕见一丝笑容,既冰冷又讽刺,“无用的东西,到了这时还心存幻想,这大位你是没有本事坐稳的,滚!”最后这一声几乎是爆喝而出。
  皇帝积威已久,郑信太子做了二十多年,战战兢兢已经成了习惯,被突然这样一吼,骇得肝胆欲裂,转身离开了太极殿。
  被宫外冷风一吹,他冷静许多,这才后悔刚才进退失据,丢了分寸。明明是占优势的一方,为何面对皇帝却表现的如此窝囊。
  回想皇帝的眼神,郑信如坠冰窟,到了这一步,他已毫无退路,可是真要拿皇帝如何,他还真的不能,也不敢,皇帝一死,他就要背下弑父弑君的罪名,其他几个兄弟都不是善茬,绝不会就此臣服。他能想象,那个时候无论诏书是真是假,他都会忤逆弑君的罪人。
  第58章
  初更已过,月色如勾。
  殿内熄灭了两枝烛火,郑信站起身,抚平衣袖的褶皱,他决定再去一次太极殿。
  刚才退出殿外的太监又折回来,回禀杨老求见。郑信一怔,随即大喜,赶紧迎了出去。
  杨老站在殿外,神色平淡至极,对郑信躬身行礼,一丝不苟,无视郑信虚扶的手掌。
  “先生。”太子脸色讪讪。
  他逼宫的行动事先只和展阀通了气,杨老闻讯赶来阻拦不及,昨晚就在东宫殿外,这位老者神色衰败,对着太极殿的方向伏地跪拜,哭的老泪纵横,“太子失德,是臣教导不力之错。”
  东宫府兵在侧,太子拉不下脸,一听这话更是腻歪,无奈只能来劝。杨老拂开他道:“臣愧对陛下,不敢再为太子师。”当时郑信脸色变了又变,终还是忍住。
  他身边不能只有展阀,杨老三代重臣,在朝中极有威望。他还需要靠他来安抚百官。可无论太子如何劝,杨老依然不做理会。
  没想到才隔了一天,他就来主动求见,郑信以为他回心转意已经想通了,谁知见面后还是这样不近人情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