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罗 第31节
  皇后和宁妃相视一眼,心想,都说舒老死后,家中凋敝不成样子,看看,舒阀千金出行,身边居然才带了六人。两人如是想,只端茶品茗,做壁上观。
  若非伤的是自己的儿子,刘妃听到这话简直要露出快意了。想舒老活着的时候,就像一座巨大的大山,刘氏后宫再得宠,也不敢在舒老面前放肆。没想到如今舒家后人却夹起尾巴,活的战战兢兢。
  刘妃道:“四皇子被暗箭所伤,你就在林外,可看到什么可疑的人?”
  舒仪立刻答:“一个人都未曾见到。”
  刘妃追问,“既然是孤身一人,为何在听到声响后,你敢重返林中?”
  舒仪道:“舒家子弟,自幼学习忠义之道,殿下既然有难,我岂能抛下不管,自然要进去查看情况。”
  一番话说得大义凛然,刘妃一时也无话可对,只冷笑了一声,分明不怎么相信。她招手让宫女上前,低声吩咐了两句后又说道:“舒家人惯会能言善辩,幸好昨日有人在猎场看见你,等他来了再说。”
  舒仪不语,这分明是要对质。她清楚记得,当时林中除了郑衍一行和她,再无他人。哪来什么目击者。
  不多时,一名身着蓝衣的年轻宦官随宫女走进营帐,头垂地死死的,伏倒在地一动不动。
  刘妃令他起身,把昨日亲眼所见之事说一遍。
  宦官抬头,口齿清楚地说道:“小人昨天在林外先见到一个姑娘徘徊,没多久四殿下带人追着猎物入林,随后那个姑娘举起箭朝四殿下去的方向射了一箭。”
  刘妃问:“你见到的姑娘是谁?”
  宦官视线在营帐中转了一圈,很谨慎,没朝席上看,看到舒仪后马上瞪大了眼,“是……是她。”
  皇后放下茶碗,声音有些拔高,“大胆,你可瞧仔细了。”
  宦官马上低下头,狠狠往地上扣了两下,碰碰有声,“就是她,绝没有错的。”
  皇后闻言不做声,宁妃掀了掀眼皮。
  刘妃眉毛一扬,说道:“舒仪,你可听见了?”
  舒仪心中叹息,真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袭击四皇子对现在的舒家有什么好处,这些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偏偏还要郑重其事来审一遭,也不知道各自抱着什么目的,还是只是单纯的落井下石。
  她敛衽,不卑不亢地开口:“娘娘,有几个问题我有些不解。”
  刘妃摆手,以示公正,“有什么你问。”
  舒仪语气冷静地转头问:“昨日我穿了什么?”
  宦官立刻答:“二色海棠刺绣的骑服,头上戴着瑞珠的簪子。”
  舒仪微笑,“猎场里树木众多,你隔着多远,看的那么清楚。”
  一后两妃都朝宦官看去,他不见慌乱,有条理地说道:“小人见姑娘在林里徘徊不去,行动古怪,所以才仔细看了一会儿。”
  舒仪心道一声好厉害。这人言辞严密合缝,滴水不漏,最后那句不但摘清自己,还暗示她是早有预谋的。果然,刘妃一听,脸色不善朝她看来。
  舒仪把先前轻视的心情收起,继续问道:“你为何会一人独行在猎场?”
  “小人是御马监的,奉命去林子南边查看一匹伤马,因其他人都有差事了,所以只能独自一人前往。”
  “伤马找到了吗?”
  “找着了。”
  营帐中人听她这样问话,不明所以。
  皇后大概头一回见这场景,只看着不说话。宁妃半阖眼,做出世状。刘妃听得皱眉,出言打断:“问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他差事如何,还轮不到你置喙。”
  舒仪不紧不慢听到这里,已放心不少,转过身,对着席上道:“娘娘别急。我只是觉得奇怪,这位公公在林中见到我箭射皇子,居然还能施施然去找伤马,不惊慌,不通报,这份气度真是惊人。”
  宁妃蓦然睁开眼,刘妃面现惊疑。
  宦官身体微微一震,赶紧抢话道:“当时我并不知你箭指四殿下,还以为是寻常射猎,后来回营听说殿下遇袭,才想起这件事,小人马上就禀报了典正大人。”
  舒仪嗤笑一声,“真是有趣,殿下骑在马上,箭头必定是指上,猎物逃遁,箭必定是指下,这还能看不清。”
  宦官辩解道:“隔着几十步的距离,看的有些模糊。”
  舒仪突然喝道:“可你刚才还说,连我衣上刺绣都看得仔细清楚。”
  宦官哑然,脸上闪过惊色,虽只有短短一瞬,却瞒不过营帐中众人的目光。他慌乱之后勉强冷静下来,却早已没了刚才进帐之后的镇定。
  “猎场内树多草乱,时间又短,小人一双眼看漏了也未可知。”
  舒仪对着皇后和两妃拜了一礼,说道:“娘娘明鉴。这位公公先前将我衣饰记得一清二楚,如果真的亲眼见我箭射殿下,却毫无反应,先去完成自己的差事,事后再报典正,言行相悖,这是疑点其一。”
  宦官刚要张口,舒仪却不给他继续,加快语速道,“其二,刚才这位公公说我在林中徘徊,暗示我形迹可疑,有预谋之嫌。但据我所知,四殿下是追寻一只猎物而来,并非事先定好线路。既然并非前定,我又如何事先谋划?”
  跪在地上的宦官面色发白,额上隐隐渗汗。
  舒仪道:“还有其三,我早已说过不擅射术,因此用的是不足七斗的轻弓,射程不足三十步,以当时距离,根本不能伤到殿下。昨日在猎场,周公公已经命侍卫将弓箭带走。娘娘尽可以查证。”
  不说皇后和宁妃,就连刘妃,都明白今日肯定是找错了人。
  舒仪心中冷笑,这一刻却摆足了弱者姿态,敛衽跪倒在地,双肩轻轻耸动,脸深深垂下,声音有些委屈又有些颤抖,“娘娘,我家太公身前常常叮嘱我们几个小辈,忠心护主,恪尽职守。太公过世,我等小辈无能,不堪大任,只能固守家业,也许是有人看不过眼……”
  宁妃咳嗽了一声,打断她的哭诉。
  皇后马上安抚道:“别哭别哭,昨日发生了那么件大事,找你问话这也是常例,你别觉得委屈。”她朝刘妃看。
  刘妃也跟着表态,口气却不及皇后温柔,“行了,别哭了,门阀子弟,也摆这样的姿态,让人瞧见笑掉大牙。”说完,她怒目扫向地上宦官,“好一个亲眼所见。”
  女官一声令下,侍卫立刻进帐,将瘫软在地的宦官拖行出去。他仍垂死挣扎,一路喊着“冤枉”“看错”等言语,却不再有人理会。
  为了证实舒仪说的话,皇后令宫女去核实弓箭之事,回禀正如舒仪所说,是不足七斗的轻弓。
  皇后做着和事老,温言细语地和舒仪说话。
  宁妃不表态。
  刘妃心里却腻歪的很,她本就对舒阀成见极深,今天也不是真相信舒仪是凶手,不过借着事件发作,杀鸡儆猴,长沈阀威风,给展阀,沈阀看看样子。念着舒仪年幼,就算受了委屈又能如何。谁知这位身上全无大家风范风骨,别人碰上家族困境还要遮掩几分,她倒好,自己先揭露,然后大诉委屈,一副你们大家冤屈我的样子。
  皇帝对舒家是不满意,但是舒老死后,态度却松了许多,并无赶尽杀绝的意图。
  舒阀真的成了落水狗,也不能打得如此显眼。
  后宫中人显然明白这个道理,眼下见舒仪抽抽搭搭,全部耐着性子安抚几句。又赏赐了些布匹绸缎,美酒瓜果若干。
  第48章
  舒仪回到自己的帐子,舒陵见她被叫去回话,回来却带着一批赏赐,虽然不算什么珍贵什物,意义却着实不同一般。
  舒仪把始末一说,把舒陵都逗笑了,她伸着手指在舒仪肩上,“你呀,促狭鬼,这些娘娘是根本不了解你,什么贵胄千金,就是个小赖皮。”
  “什么法子管用就用什么,”舒仪大言不惭道,“我这也是下了狠力的,腿都揪青了。”
  等她换衣服,舒陵见她大腿上果然青一块紫一块,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唤人打热水,另绞帕子替她热敷。过了好半晌,舒陵幽幽说道:“和这件事摘清了就好,希望尽快过去。”
  第二天狩猎没有发生什么事,参与狩猎的人,无论是宗亲王孙,还是官宦之后,多少都显得有些无精打采,不少人仅在猎场边上走上一圈,什么跑兔走鸡,射上几只虚应其事。到了夜里,已有宫人消息传出,有宦官受不住刑罚自尽。至于四皇子被何人所伤,至今仍未有定论。幸好四皇子伤势不重,又胜在年轻,有御医细心看护,静养些时日就可以痊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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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里,御帐灯火如炬,照的内外敞亮犹如白昼。鎏金铜兽香炉里吐着袅袅青烟。太子郑信跪在柔软的地席上,腰背挺得笔直,烛火映照在他的脸上,坦荡磊落,无一丝惧意和惶恐。
  营帐内静的落针可闻。
  有人撩帐而入,账外的侍卫和宦官都是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对帐内情形避而不视。
  只听脚步声,郑信就伏下身去,以额触地,“父皇。”
  皇帝居中而座,附身就可以看到太子的身影,他语气平和,“跪着做什么,把朕跟前服侍的人都吓坏了。”
  “父皇,今日畏罪自尽的宦官和东宫有渊源,儿臣是来领罪的。”郑信开门见山。
  “领什么罪,”皇帝缓声道,“我听说了,就是那个御马监的太监,原是你宫中的?”
  郑信早知道他已经清楚来龙去脉,心潮起伏了一下,神色却平静道,“他曾在东宫中服侍过半年,后来母后大行,宫中缩减开支,我宫里裁剪了些人手,他就是这个时候离开东宫的。他从未近身伺候过儿臣,所以儿臣过去也不知道有这么一号人。”
  因他提起了前皇后展氏,皇帝有一瞬恍惚,朝地上太子看了一眼,他的声音又软和两分,“起来坐吧,地上凉。”
  郑信缓缓站起,他跪了许久,膝盖僵硬,往常顺溜的动作做起来尤其艰难。等他坐定,皇帝又开口道:“说起来十多年前就离了东宫,与你也没有什么关系,还用这么郑重其事。”
  郑信不敢把他的话当真,脸上露出苦恼的神色说道,“父皇心如明镜,儿臣只是怕外面有些人牵强附会,借此机会间隙我与四弟的关系。”
  “行了。”皇帝道,“世事无尽然,你堵不尽所有人的嘴。”
  一丝凉风钻进御帐中,烛火都未晃动一下,皇帝却打了个寒颤,轻咳了两声。郑信抬起头,担忧地望上看,对上皇帝眼中精芒闪动,太子心头一悸。
  皇帝声音有些哑,“只要你没做过就行。”
  郑信正襟危坐,“儿子绝不会做伤害兄弟的事。”
  皇帝闻言略点了点头,说道:“朕看这事也简单,这小太监不过受人唆使,想要恶心一下舒家,不一定就真的和行刺的人有关。”
  郑信口中应“父皇说的是”,心中却是另一套想法:只怕幕后的人早就设好了连环计,先是猎场偷袭郑衍,实际上却是剑指东宫。至于那个自称亲眼目睹的小宦官,不过是个引头,打击舒家只是捎带之举。不管是否能成功,最后顺藤摸瓜,能查出来的也是和东宫有牵连,用民间的话来说,直接一个黑锅就扔给他。现在死无对证,真相再也无从考究了。
  郑信暗恨,藏在袖子里的双手早已紧紧攥成了拳。
  “幸好小四的伤势不重,”皇帝抚了抚额角,迟疑了片刻道,“我已经命杨老严查,捉住射箭之人,不会让他们胡乱攀扯。”
  郑信微怔,杨老是太子师,皇帝能让他查,显然不希望这件事再扯上东宫。想到这点,郑信松了一口气,才要谢恩,眼睛一抬,才发现皇帝的目光紧盯自己。太子立刻绷紧心弦,不敢松懈。
  皇帝又说了几句,转而问一些东宫日常,他的脸隐在烛火的阴影里,因为久病,脸颊上肉都削了下去,被暗影一打,显得有些阴森凌厉。
  郑信陪着说了会儿话,见皇帝精神疲惫,告辞离去。走出账外一段距离,他长长吐了一口气,不觉内衣早已被汗湿透,被夜风一吹,四肢都跟着发寒。想到刚才御帐中的情形,他实在难以分辨,皇帝到底是真的信了还是没信。
  郑信抬起头,仰望了一下夜空,寥寥几颗星挂在苍莽黑夜中,难见光明,他的心头又沉又涩。
  太子……
  说什么天下第二人——只要御座上的那人还在,他就永远只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活着。
  纵是到了夜间,大部分随驾行猎的人依然耳目灵通,御前消息传出不久,各营帐已经知道了杨老接手四皇子遇袭一案。有人羡慕他简在帝心,有人嘲笑他接手烫手山芋。任谁都能看出,这事牵来涉去不过是在皇子之间,是最不好蹚的一团浑水。就是皇室宗亲,私下对这桩案子也是三敛其口,怕惹祸上身。
  春季本是万物生发,动物繁衍的季节,照常例,春搜日程极短。到了第三日,已无人在林中狩猎。京中贵胄,尤以门阀为主,几家年轻人聚在一起饮宴,开头还有几分拘谨,后有展阀、沈阀、刘阀子弟加入,气氛就热烈起来。
  舒仪在帐中休息,舒陵在京中原有交际,出去玩了不到半日就气鼓鼓地转回。舒阀受到打压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往常与她交好的门阀千金态度都有改变,更不用说其他人。她历来心高气傲,受不得这种闲气,坐了片刻索性回帐,席间居然也没有人相拦。
  舒陵呕着气回来,却见舒仪刚刚梳洗好,换了衣裳,头发松松垮垮随意束了,吃着一碗果子露,桌上还有几碟点心果品,那惬意的模样比在家还自在几分。舒陵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顿时就觉得刚才那场气全是自扰烦恼。卸了周身饰物,净手擦脸,随后自己斟了一碗果子露,两姐妹对坐着一边吃一边闲话。
  第49章
  杨老动作奇快,众人以为他要理清这团乱麻总要点时间,哪知他一刀就断,只用了大半日,就找到了用箭袭击四皇子的人。
  杨老御前复命,营帐外跪着一个五花大绑,面如死灰的侍卫。这原是随驾卫士一员,前日在林外赶猎,因为看见一直通体红毛的狐狸,见猎心喜,出箭射猎,谁知狐狸狡猾,上蹿下跳地钻进林子。侍卫一路追随,在林间连射几箭,谁知误射同样进林追寻猎物的四皇子。侍卫自知闯下大祸,趁四皇子身边侍卫警戒时偷偷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