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骸 第92节
  宁瓷心头一颤,眼睫微微颤动了几分,她没有回头去看他,亦或是不敢,她怕自己一回头,心头绵软,会改了口。
  所以,她就这么一瞬不瞬地紧盯着戏台子,看着那些伶人在演绎着悲欢离合,她却一个字儿都没有听进去。
  因为,台下的她和严律二人,也在演绎着属于他们自己的悲欢离合。
  宁瓷苦笑道:“本公主有什么事儿要处理?平日里,伺候好老祖宗,便是最重要的事儿了。至于感情一事,本公主尚没有考虑。”顿了顿,她咽下心头的苦水,又补充了一句:“自然,我也没考虑过你。”
  严律不再说话了。
  这反贼心里想着什么,宁瓷不知。同样的,那戏台子上接下来演的是什么,她也不知。
  直到第一幕戏落下,准备第二幕戏的间隙,严律方才起身对太后道:“估摸着时候不早了,微臣得先去皇上那边露个脸。”
  宁瓷就坐在太后的身边,严律这么俯身请示,宁瓷赶紧把头偏过,不去看他。
  可她的眸光,却落在严律腰间身侧的那个小药囊上。
  清玉色的小药囊,里头装的是她曾送给他的药材,这么些时日过去,药香气早已浅淡了几许。但没曾想,她与他之间的纠缠,倒是加深了几成。
  “好的,你去罢。”太后抹着眼泪,还在回味着刚才戏台子上那感人的一幕。
  “晚宴开始前,微臣再来护驾接您。”
  “不用了。”太后叹了口气,道:“今儿人多,晚宴前,大家会一起热热闹闹地去皇极殿,用不着你来护驾了。”
  “可是,四殿下那边……”严律担忧道:“本来还打算,晚宴前,带您去见一下四殿下。”
  “明儿再说罢,湛儿在那又不会跑了,多一天,少一天,也是无妨。”
  严律退下了。
  按着礼数,他怎么的都要跟宁瓷道一声的。
  但是,今儿他没有。
  怅然若失的感觉在宁瓷的心底渐次散开,就像是这会子天地间的水气,总是能嗅出那若隐若现的,专属于雨的味道。
  好似有,又似无。
  第二幕戏没多久就在上演,可宁瓷眼睛里看到的,却是午门当天,严律冲过来为她挡箭的一幕。
  第三幕戏算是个小高潮,台上一声声质问,一幕幕反转,台下宁瓷的眼底,看到的却是那天暴雨,严律在雨中离去的孤单身影。
  第四幕戏开始直面真相,真假少爷身份揭开,在那台上演绎着亲情呼唤的同时,宁瓷的脑海里和唇舌边回味的,却是那一日在自己寝殿里,她与严律亲吻纠缠的痴狂。
  直到最后一幕戏,所有角色各归其位,仇恶终将审判,良善获得团圆之时,宁瓷的脑海里,浮现的是前世大婚当夜,严律曾绝情地给她金桃子和放妻书的画面。
  宁瓷在心头宽慰自己,那一世,纵是一场盲婚哑嫁,两人不曾见过,更不曾接触过,但那会子,是他选择了不去揭开她的红盖头,也选择了不要她。这一世,就算是他动了真情,那也不过是一场宿命轮回罢了。
  她反反复复地在心头对自己念叨:雪烟,你做得好,做得对。
  严律是太后的亲信,他终将是反贼,他若甘愿为灰烬,你没有必要飞蛾扑火,囚禁一生。
  ……
  整幕戏全部唱完,所有角色都在台上对太后叩安。
  太后一边拿着锦帕擦眼泪,一边不住地点头道:“你们演得真好,达春呐,给他们赏赐,个个都有赏!”
  所有伶人全都惊喜下跪,却在起身下台时,扮作童稚时期的真假少爷,他二人商量了一番,迟迟在戏台子上没有下去。
  旁人问起,其中一孩子稚嫩的声音道,想给太后娘娘再表演一段孙悟空大闹天宫的棍棒杂耍。
  这原是非常孩子气的一句话,没想到,太后竟然惊喜地同意了。
  “哀家瞧着这两个孩子刚才扮得十分水灵,就让他俩再表演一段罢。”太后一脸慈祥的模样,看着戏台子,说。
  宁瓷却也趁机道:“先前老祖宗问我的,要用阳气过过身一事,除了让那些个夫人啊,小姐们来宫里头多走动走动,其实,最好的阳气过身,是看这些不大的孩子在身边闹腾,最能驱散一些邪气了。”
  太后微微一愣,看向宁瓷:“有这说法?”
  “当然了。”宁瓷谨慎地道:“孩子身上的阳气,是最重的。若是寻常在宫里头有个跑动,吵闹什么的,总能驱散一些个邪祟什么的。”
  “那就让其他宗亲的孩子,经常进宫来玩玩好了。”太后沉思道。
  “不可,那驱散的,自然是旁人的邪气。”宁瓷慎而又慎地盯紧了太后的双眼,认真地道:“唯有自己的孩子,最是阳气旺盛,驱散邪祟,强身健体了。”
  太后微微一愣,不待她反应什么,戏台子上,那两个孩子开始拿着细长的木棍,扮作孙悟空,分站在左右两边,开始弄枪舞棒,唱念做打了起来。
  台下叫好声不断,更是让太后的眼眸满载着浓浓的喜欢。
  棍棒被这两个孩子舞成了个圈儿,脚下却是步履稳健,轮番跳跃,想必,是下了不少苦功的。
  就在众人鼓掌声连连之时,一只雀鸟啼鸣而过,带来一阵沉沉阴风,似是夹杂着若有似无的绵绵细雨,却在此时,其中一个孩子的手中棍棒一抖,没接住,那棍棒直接越过众人的头顶,在所有人的惊呼下,棍棒砸向前方一人高的大树上。
  树杈被猛地一个撞击,树枝尽数折断,哗啦啦地,抖落下如细雨般的粉色花瓣和枝叶来。
  那是太后最钟爱的紫薇花树。
  这棵紫薇花树,原是太后小时候,她自个儿院落里的那一株,从她出生当天,她的阿玛便种下了,当她远嫁大虞皇室时,大虞还专门派了花匠去,把这棵紫薇花树亲自移栽到金陵城。
  四年前,当皇帝决定将国都北迁入幽州时,这棵紫薇花树,又被专门的匠人护送来了幽州。
  几番动荡,让这棵紫薇花树本就元气有损,最近这两年由花匠调理养护着,它在慈宁宫里,堪堪恢复了不少枝叶。尤其是今年,紫薇花树上盛开的紫薇花,比往年要多上数倍。太后原先瞧着,喜欢得不行。
  更何况,紫薇花,本就象征着紫微星,太后一直以来都认为,是她自己福祉的来源地。
  这下可好,一根棍棒,砸将下来这许多枝叶,一时间,让太后的身心轰然一声,她立即想到自己这段时日逐渐委顿的身体,顿时,心头原先满载的浓浓慈爱和母性,转瞬间就幻化成了满腔的仇恨和愤怒。
  “放肆!”太后中气十足,阴沉着脸,斥声道。
  那两个孩子早就吓得僵直在原地,随着一声“放肆”,更是吓得他俩当下跪倒在台上,连连磕头,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宁瓷心头一沉,只道完了,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和谐氛围,这下子可能要功亏一篑了。
  这个戏班子里的班主是个三十岁上下的壮汉,他就像是拎小鸡似的,一手一个,把这两个孩子从戏台子上拎了下来,直接重重地丢在太后的脚边,他气得骂道:“要下跪,到太后娘娘这里下跪!”
  这两个孩子吓得全身颤抖,尤其是那个手滑丢出去棍棒的那个,他一边磕头,一边口中止不住地哭喊着:“对不起,求太后娘娘责罚!对不起,求太后娘娘责罚!”
  “这棵紫薇花树,是哀家的生命树,是象征着哀家和母族荣耀的花树!”太后气得骂道:“你到底是有何居心,为何要砸坏哀家的树!”
  那孩子看上去也不过五六岁,此时已经哭得泣不成声,他口中呜咽道:“我不是故意的,太后娘娘,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想着要给您表演一段,刚才手滑了……我不是故意的……”
  “你不是故意的?”太后居高临下地走到着孩子的面前,上去一脚将这孩子猛地踢翻了,她骂道:“前边儿的戏都已经唱完了,你画什么蛇,添什么足,非要在哀家这里当个泼猴一样耍弄这些个棍棒?!哀家瞧着,你根本不是故意的,你就是存心的!”
  若有似无的绵绵细雨,慢慢开始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这孩子顾不得疼痛,吓得从地上一骨碌坐起来,爬到太后的脚边,再度磕头,求饶,道:“我不是……我不是……呜呜……”
  “你不是?”太后冷笑了一声:“是啊!你还那么小,怎么可能是存心故意的呢?”
  这孩子似乎是见到了希望,抬起头来,连连称是。
  “站起来,让哀家瞧瞧你的脸。”孩子站起身来,半是抽泣,半是期待地抬起了头。
  “啪!”一击耳光重重地冲着这孩子稚嫩的脸颊扇了过去!
  太后手指上的锋利长护甲,将这孩子细嫩的脸直接刺出了几道血痕。
  孩子大叫一声,被这番重力击倒在地。
  “说!到底是谁指使你的!”太后恨声道:“既然你不是故意的,那就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指使你的!这个人是谁?把他指认出来,哀家饶你不死!”
  此言一出,戏班子里所有的人都吓得集体下跪,所有人都在磕头求饶,所有人都在口中说着与自己无关的言辞。一时间,整个小花园人声鼎沸,混乱了起来。
  也不知是谁,此时竟然叫来了禁军们,乌泱泱的一大帮人在姚洲的带领下,直接冲了过来,将整个小花园前后围了个密不透风。只待主使人被指认,他们立即就要押送走。
  这五六岁的孩子早就吓得语无伦次,他捂着脸哭着求饶着,却是不知所云为几何。
  太后不耐烦了,她微微地闭了闭眼睛,在这微微细雨越发渐急的趋势下,她单手一摆,冲着达春道:“给哀家。”
  宁瓷心头一沉,却在莫大的震动中,看到达春迟疑着,却从怀中摸出一把金桃子来。
  太后劈手夺过,直接劈头盖脸地砸向那孩子的周身,并冲着那孩子斥声道:“既然你供不出是谁让你做的,那这把金桃子,便是哀家赏你的。你且上路罢!”
  在场所有人都诧异地看着太后,但戏班子的人根本不理解这些个金桃子在太后这里的意义,那孩子甚至是以为太后已经原谅了他,更是赏赐了他金桃子给他,他喜笑颜开,脸上的几道血痕子,似是也不知痛了。
  一时间,整个戏班子里,有磕头谢恩的,还有继续磕头道歉的。
  但更多的,却是看到此时太后那张威严森然的脸,选择默不作声的。
  太后见状,直接看了一眼带着禁军围拢过来的姚洲,姚洲当下心领神会,拔出腰间佩剑,大踏步地走向那个,在太后脚边,还在欣喜捡着一地金桃子的孩子。
  “慢着!”宁瓷一步跨出,挡在这孩子的面前。
  第101章
  所有人的目光全部投向宁瓷的脸上,只见她站定在那孩子面前,一袭雪玉轻纱襦裙为孩子遮挡住越发淅沥的绵绵细雨。
  她紧盯着太后,凛然道:“老祖宗,我记得您这棵紫薇花树,寻常是需要派花匠来修剪枝叶来着。曾有花匠将一些个多余的枝叶用剪刀直接剪去,您当时瞧着着实心疼,问那花匠,他说,只有剪去多余的枝叶,才能让这棵花树更好地开枝散叶。”
  “那也不是他砸坏哀家这棵紫薇花树的理由!”太后因为气急胸口不住地微微起伏,道:“宁瓷,你让开!今儿哀家非要惩治这个小泼猴!”
  直到这时,尚在地上捡着金桃子的孩子,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太后还要惩罚自己。他恐慌地四下望去,却见一柄寒光长剑就在自己身侧不远处,登时吓得再度啼哭了起来。
  “花树有没有被砸坏,咱们让花房的匠师们来瞧瞧便是。”宁瓷没有退让半分,唇边却是微微有着一丝笑意地说:“若是没有砸坏,今儿不过是个小插曲,咱别伤了和气。但若是真砸坏了,这棵紫薇花树价值连城,便让这孩子这辈子当牛做马,赔偿了便是。老祖宗,犯不着为了这点儿小事就要了一个孩子的性命。”
  “这点儿小事?”太后怒目圆睁地冲着宁瓷大声呵斥道:“呵呵,宁瓷,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对哀家指手画脚的了?!这慈宁宫里的主子,是你还是哀家?!你若是再这般阻拦,哀家连你一起惩治了去!来人啊!”
  宁瓷一步跨出,挡在孩子和姚洲手提的那柄长剑中间,淅沥的小雨打湿了她的眉眼,她一瞬不瞬地对太后道:“老祖宗,请慎言,天地之间的神灵正在看着呢!您不会忘了今儿早上,才在龙坛祈过雨这件事吧?”
  这么一说,所有人都骚动了起来,绵绵细雨润泽大地,这是久旱甘霖,自是该当珍惜的。
  太后微怔了一瞬,却见宁瓷继续道:“早上才祈过雨,这会儿上苍便得了感应,直接降了雨,这分明就是老天爷在天上看着咱们。在这个节骨眼上,您若是动了杀心,遑论这孩子的性命,却是对您的福祉会有莫大的影响。紫薇花树是老祖宗您的福祉起源地,可老天爷这会子正在盯着咱们,却是最能动摇您福祉的根本啊!”
  达春跟其他侍婢们拿来好些个纸伞,给太后和各位夫人,小姐们一一撑伞,却没有一个人,胆敢给宁瓷撑一把。
  宁瓷也不需要,她扶起那孩子,见到太后的脸庞有着一丝松动,她继续道:“更何况,今儿请了戏班子来,其实是想为老祖宗您的身子多一些恢复,多一些阳气过过身的。若是真动了杀气,这般血光着实为阴,这孩子若是真的死在这里,那便是阴气极重之地,到时候,是多少阳气都无法换回来的啊!”
  这么一说,太后终于恐慌了。
  旁人的性命不重要,她自个儿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
  更何况,若是没有宁瓷,她今儿是不可能有站在这儿,可以有听了那么多戏的精气神。
  而且用阳气过过身的说法,她也在昨儿严律喊来那么多御医时,也曾问过他们。御医们也都表示,确实是有此方子,但是,这方子略微偏向民间。而宁瓷的医术,本就是袭得她娘亲,虽不算正统,但略带偏门的医术,总能跟正统医术两相结合,将她的身子骨调理得更加康健。
  所以当下,太后彻彻底底地动摇了,她迟疑着道:“可是这金桃子……”
  宁瓷笑了笑,俯身捡起脚边剩余的几颗金桃子,递给这孩子,说:“金桃子不是老祖宗您赏赐给他的吗?一颗金桃子可以供一户人家小半年的生存,您一下子赏赐给他这么些,这孩子没准儿从此以后可以念书写字,过上不错的好日子呢!”
  太后心头五味杂陈,对她来说,金桃子不是这般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