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骸 第60节
  他就这么凝望着她,四目相撞,他缓缓地站起身来。
  宁瓷的心头蓦地一慌,脸颊竟是忽地灼热了几分。
  她不知道自己是心虚了,还是怎么的,只觉得自己的脖子不受控地,微微地缩了缩,后脊一滴莫名其妙的汗,就这么顺着衣衫,滴溜溜地流了下来。
  这反贼,果然是个会蛊惑人心的鬼!
  第65章
  太后这会儿见到宁瓷,已然平复了刚刚恐慌的心情。
  当下,她半是嘲讽,半是愤怒地将外头有人谣传她怀有喜脉一事,对宁瓷说了。
  末了,她直接伸出手腕,对宁瓷道:“你快来给哀家瞧瞧脉象,咱们今天就当着湛儿,还有严尚书的面儿,好评评理!你也好为哀家正正身!好堵一堵外头那帮泼皮无赖的贱嘴!”
  其实宁瓷深知,这件事极其危险。
  太后腹中胎儿未掉,这个时候不论说出怎样的结果,恐怕,最终不利的,都会是自己。
  可眼下,太后的手腕儿都已经伸到了自己的面前,自己就算是再不情愿,也终究是不能了。
  宁瓷只好道了个“是”字,她缓步上前,接住太后的手腕,认真地把脉了起来。
  磅礴有力的脉象之下,有一股子非常细微的,轻柔的脉象交错在其内。
  两相交错,相依而生。
  这分明就是喜脉。
  宁瓷尚不会推算喜脉的月数,但凝神感受着,这胎儿若是再长个十天半个月的,应该会稳上许多。
  此时,宁瓷的眼睫微垂,心头着急。
  怎么办?
  我现在到底该怎么说?
  私下里跟太后之间,她倒没什么顾忌。
  就算撒谎说没有身孕,也是无妨。毕竟,太后终究是一死,大不了,在太后知道真相之前,就先弄死她。
  可这会儿就不同了。
  因为,不仅当着四皇子燕湛的面儿,更是当着严律的面。
  若是直接撒谎说没有,日后,太后的肚子一天天地大了起来,作为太后身边最野心勃勃,且精明世故的亲信,严律一定不会放过自己。
  恐怕,他先前才说的那番有多在乎自己的言辞,今后,他就会有多想弄死自己。
  怎么办?
  我到底该怎么办?!
  ……
  宁瓷诊脉了好半天也没吭个声儿,燕湛倒是不觉得有异样,但寻常被宁瓷瞧惯了脉象的太后,见宁瓷始终不开口,她忽而有些紧张了起来。
  “怎么样?”太后问。
  宁瓷在心头深深地叹了口气,只好硬着头皮,将谎言说到底:“回老祖宗,宁瓷不曾发现您有喜脉。”
  “哼,哀家就说罢!”太后顿时浑身上下一派轻松,她得意极了。
  却在此时,严律的声音不咸不淡地在一旁响起:“微臣,虽不懂得医术和脉象,但原先也曾听闻过,说是……这喜脉非常难诊断,若是没有个几十年的行医经验,恐怕,是难直接论断的。”
  宁瓷的心头顿觉一亮,她有些诧异地看向严律。
  这反贼……他说这话,是要做什么?
  却见严律,也正一瞬不瞬地凝望着她,唇边却并无半分笑意,而是很真诚地道了一句:“公主殿下,微臣只是曾经听闻过这么一耳朵,并非是在质疑您。”
  宁瓷没有觉得这是质疑,相反,她甚至觉得,严律说这种话,竟然让自己有台阶下了!
  于是,她顿觉松了口气,便对他点了点头,道了声“无妨”后,便对太后道:“老祖宗,严尚书所言确实很有道理。关于喜脉一事,宁瓷虽听娘亲理论过几番,但行医经验,终究不如老大夫。”
  “微臣也是觉得,喜脉一事,事关重大,宁瓷公主纵然医术天分极高,也是高不过行医多年之人。”严律顺着宁瓷的话,给应了下去。却在宁瓷耳边听来,算是给了自己另一层的保护。
  她刚对严律投向感激的一瞥,却在此时,“啪”地一声,瓷碗儿重重放在案几上的声音,打破了宁瓷与严律两人之间的一唱一和。
  是燕湛。
  他讥笑了一声,对严律道:“严大人,此言差矣。”
  “哦?”严律的声音极其轻挑,冷呵着望向燕湛,口中却是阴阳怪气地淡淡道:“四殿下是有什么高见了?”
  “老祖宗的身子,向来都是高院使和宁瓷二人在诊脉。这两个人,对老祖宗的身子情况是最了然于心的。旁的不说,我就曾见过,他俩就老祖宗的身体脉象,行针之术,甚至是,如何疏通经络的关键,交谈得非常精彩,彼此不让高低。”说到这儿,燕湛那双带刺的眼光,直直地穿向宁瓷的脸上,他冷声道:“高院使的医术自不用说,却能让高院使刮目相看,放心将老祖宗每隔几日的施针让给宁瓷去做,恐怕,宁瓷的医术,也很不简单。既如此,宁瓷,你又为何在这会儿,谦让了起来呢?”
  宁瓷倒吸一口凉意,她知道,这个四皇子,向来都喜欢针对自己。
  虽不明原因,但在这个节骨眼上,恐怕,燕湛要做的,就不仅仅是针对了。
  他是想把自己往死里整。
  想到这儿,宁瓷直接对燕湛道:“医术之道,有很多不同类别的分科。我随娘亲所学的,不过是一些行针,以及药草罢了。前几回,我与高院使所商讨的,也不过是行针之术,这方面我确实略有心得。但在其他医术领域,我断然没有四殿下所言的那般高明。”
  “宁瓷,你这会儿在故意退让,是想掩盖什么?”燕湛的双眸死死地盯着她:“还是说,你早已瞧出异样,却根本不敢说?!”
  宁瓷的心头一慌,面色虽是沉静,脑海却在飞速地想着应对之策。
  谁曾想,一旁的严律再度慢悠悠地说了一句:“微臣倒是觉得,宁瓷公主没什么可掩盖的,毕竟,医术尚不到位,纵然想要掩盖,也掩盖不得什么。”
  “严律!”燕湛恨得冲他高声一斥,并瞪了他一眼。
  “这么的……”严律放下手中的茶盏,他看也不看燕湛,而是就这么双眸温柔地望着宁瓷,他站起身来,说:“微臣先跟公主殿下道个不是,接下来一事,还望公主殿下您恕罪。”
  这会儿,宁瓷已然明白,这反贼看似说着不信任自己医术的话,实则,都是在帮衬自己。
  于是,她点了点头,对严律道:“没关系的,你但说无妨。”
  “微臣是个从小在担惊受怕的环境下长大的人,向来不大相信旁人所言的一面之词。既然四殿下说你医术高明,微臣也恰好有一暗疾,不曾对旁人提起。这么的,可否请公主殿下为微臣诊脉一回,来瞧瞧微臣的暗疾到底是个什么。”严律说到这儿,他微微一笑,补充道:“若是公主殿下您说对了,微臣就相信,您为太后娘娘所诊的,确实无喜脉。但若是公主殿下您说得不对,恐怕,微臣为了帮太后娘娘正身,还是得要另寻他人。”
  宁瓷瞬间领会。
  看来,无论自己说的对与不对,这反贼,都打算另寻他人给太后诊脉了。
  只要能另寻他人,将自己剥离开太后有喜脉一事,自己不论今后如何,都会是安全的。
  只是……
  宁瓷深深地看进严律的双眸中。
  她不明白,这反贼,明明是太后的亲信,按说应该明着暗着帮的都是太后的立场,怎么现在,他竟是当着太后的面儿,来帮着自己的?
  这狐疑刚在她的心头升起,脑海里,前两日严律对她直白地说出他很在乎她的模样,瞬间,与此时站在她眼前,真真实实的严律交替重叠。
  ——“我只在乎宁瓷一人而已。”
  ——“只要是宁瓷想做的,我严律,定当赴汤蹈火,出生入死,也要为她做到。”
  ……
  宁瓷的脸颊再度微红了几分,她赶紧闪躲开眸光,道了声:“好。”
  可转瞬间,宁瓷忽而发现,自己好似跳入了严律专门为她设计好的温柔陷阱里。
  因为,严律直接挽起了袖口,当着所有人的面,将他的手腕伸了过来。
  宁瓷盯着那只遒劲有力的手,她忽而觉得,自己的脸颊发烫,发烧。
  有点儿想逃。
  可眼下,所有人都在等着她诊脉出严律身上的暗疾,这会子,她纵然是不想,也是不可能够的。
  于是,她低垂了眼睫,再不敢抬头去瞧他,只能将自己那只白皙修长的手,探向严律的手腕。
  肌肤相触,严律的手腕有着坚韧的力度,胫骨刚毅,脉络清晰。
  可那拨乱如狂的心跳,宁瓷一时分不清到底是他的,还是自己。
  她屏息凝神了好一会儿,方才在静心静气中发现,那狂跳有力,心跳过速,带来各种紧张,甚至是不安脉象的,竟然是他!
  宁瓷诧异地抬头去瞧他,却正正迎上他那双炽热的,仿若要与她紧裹黏腻,痴缠相依的眸光。
  以及余光里,他那双赤红到耳根的模样。
  她赶紧收回了目光,再度低垂了眼睫,平心静气地舒缓自己的心跳,让自己堪堪冷静几分。
  终于,她在自己握着他手腕的当下,稍微拉回了一丝思绪,再仔细去观脉,却发现他脉象虽是有力,其中,却有着尚未复原的损耗。
  宁瓷心头微怔,顿时明白,那是严律为自己挡箭所带来的五个血窟窿,尚未完全康复。
  除开这个,再去观察脉象的其他症状,似乎……并无什么大碍。
  可严律说他有暗疾……
  难不成,他此时那般紧张到慌乱的心跳,就是暗疾?
  宁瓷在心底自嘲了一番,又过了几个呼吸间,方才放下他的手腕,她抬眸对他道:“严大人上次为我挡箭的伤势尚未复原,恐怕,你所言的暗疾,应该是这个?”
  “不是。”
  果然,严律用温柔的笑意,否定了她。
  虽然宁瓷明白,严律这会儿是为了在帮自己才说的否定,可因着自己对脉象一学的研究,她还是忍不住地好奇道:“敢问严大人,你这暗疾是哪里不舒服?”
  严律的双眸就这么紧紧地凝望着她,他一瞬不瞬地,认真对她道:“微臣,从小到大,深爱亡妻,无法自拔。”
  宁瓷心头一沉,忽而不明白,刚才自己的脸颊到底在滚烫个什么劲儿。
  “当年,微臣知晓亡妻已去,内心悲恸至极,若非手头有要事去办,只怕,当时真的很想与她一同去了。”严律双眸微微泛起一圈浅红,他的眸光真诚,语气轻柔。他继续对她道:“这么多年,她在微臣的心中不曾离去过半分,甚至是在入夜之时,微臣的枕边,也是与她的牌位,和她当年曾用过的锦帕相依相伴。”
  宁瓷一怔,不知怎的,忽而有点儿羡慕他的亡妻来。
  于是,她真心实意地说了句:“你的亡妻若是泉下有知,一定会非常感动的。”
  严律没有答她,而是朝着她微微迈近一小步,继续道:“我每次想起她,心头总是像有一把匕首,深深地扎着,痛着。宁瓷,这就是我这么多年的暗疾。”
  宁瓷恍然大悟,此时,听着他所言他的亡妻,她的心情早已平复了几许。
  她如实道:“心病还需心药医。既然你这暗疾是……”
  “宁瓷,若是我的亡妻再度站在我的面前,你觉得,我会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