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骸 第42节
  宁瓷的心头蓦地一紧,一股子多年前,两人之间那种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之感,仿若踏着回忆的云端,缓缓涌入她的心头。
  那会子,每次燕玄的亲昵靠近,她都不知该如何面对。
  要问自己心悦他吗?宁瓷其实根本不知。
  她没有哥哥,从小就当燕玄是兄长一般的存在。只要有燕玄在身边,她就安心。哪怕再恐慌和担忧的境况,都能堪堪平复心情。
  燕玄懂她的一切,呵护她的一切。
  她原以为,兄妹之间的情意不过如此。
  谁曾想,越来越多的人都在对她说太子喜欢她。
  这样的话题,不仅是姐妹之间的玩笑,更成了府中的闲聊,甚至就连她的爹娘都是这般认为。
  那会子,她并没有深想更多,只觉得,一切不过是无稽之谈。
  但在及笄那日,在那九龙烟火之下,她开心地对着燕玄指着空中的烟火时,一个回眸,额间堪堪擦过燕玄的唇瓣。
  当时,吓得她心头一跳。
  却在转瞬间,听见燕玄认真地对她说:“雪烟,今儿的九龙烟火,是我为你放的。我喜欢你很多年了,我已向父皇请命,求他指婚。雪烟,你可愿与我共度余生?”
  九龙烟火之下,她只听见自己如雷般的心跳,和恐慌到有些错乱的回答:“……我……听我爹娘的。”
  她不知这回答到底是对还是错,总之,当时燕玄很开心地笑了。
  可半年后,当真正的皇命下达,太子妃身份落到妹妹雨烟的头上时,她只觉得有一股子不真实之感,又或者,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她当时不知这到底是难过,还是无所谓。
  她也不知自己的心意到底是如何。
  但当前世,那万千个着了火的长箭射向他们时,燕玄硬生生地用他自己的身子遮挡了所有长箭的瞬间,她看着燕玄那扎满长箭的后脊,她是彻彻底底地崩溃了。
  ……
  往事一幕幕在脑海里回绕,逼得宁瓷的眼眸顿时泛红了一圈。
  耳边,燕玄在继续道:“我都回来两整天了,忙得还没好好瞧瞧你,听他们说,你去藏书阁了,我想去找你来着……”
  “幸亏你没去。”宁瓷吸了吸酸涩的鼻尖,一股子夏夜凉风的气息沁入心脾,抚平她记忆里的伤痛。这会儿,她跟着燕玄一起向着偏殿走去:“你们晚宴之前我就离开藏书阁了,后来又去了几间佛堂,转悠了一大圈。”
  刚说到这儿,宁瓷猛然想起,自己的偏殿里还藏了个阿酒。
  这会儿若是去偏殿,万一被燕玄发现了,该怎么办?
  阿酒的存在,要告诉他吗?
  ……
  正当宁瓷想要引着燕玄去太后的正殿,却听见燕玄道了句:“晚宴前,我来了一趟你这里,在你的偏殿待了一会儿。”
  宁瓷吓了一跳,恐慌的心堪堪浮起,顷刻间又沉了下去。
  若是阿酒被发现,燕玄肯定早就说了。
  “既然你去过我的偏殿了……那……我们现在去老祖宗的正殿聊?”宁瓷暂时还不想让燕玄知道阿酒的存在。
  “宁瓷。”燕玄忽而收住了脚步,说:“今儿晚宴,说是为我接风,但其实,是母后想要为我重新择一太子妃。”
  宁瓷的心头一凛,那种不知所措的复杂感觉又重新回来了。
  “哦。”她听见自己只回答了一个音。
  “但是你放心!”燕玄突然站定在她面前,认真地道:“今儿午后,我已经跟父皇请命,请他废除你公主的封号,还你简家孤女的身份,以及,太子妃的身份。”
  宁瓷一愣,着实震惊地看着他。
  “你不知道,其实你这‘宁瓷’的封号,就像是一根刺似的,在我的心头扎了这些年。”燕玄坦白道:“这不是祈愿公主吉祥富贵的封号,这也不是祈愿你幸福绵延的封号。这是……”
  “我知道。”宁瓷忽而颤抖了声音,心酸道:“我知道这封号,是对我的讽刺。燕玄,我其实什么都知道。可既然这封号是老祖宗定下的,那就定下罢。唯有这‘宁瓷’封号,是现在我能接受的名儿。”
  “为何?”燕玄不解道:“你有你的闺名,你……”
  “简雨烟,是吗?”宁瓷苦笑道。
  燕玄定定地看着她,过了好久好久,方才说:“不,你是雪烟,是我深爱多年的雪烟。”
  第45章
  虽然宁瓷在前世那个被万千火箭射穿的佛堂里知晓,燕玄知道她真正的身份,但在今生,听他这么清清楚楚地说了出来,她还是有一些小小的意外。
  尤其是,燕玄所言的那句“是我深爱很多年的雪烟”。
  清朗弦月下,盈盈凉风吹散的长发有些纷扰了宁瓷的心,她看着燕玄那双坚定的眼神,再度有些不知所措了起来。
  但有一个疑问,是宁瓷一直想知道的。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是雪烟,不是妹妹雨烟的?”
  “大军开拔,你跟老祖宗一起去城郊送我时。”提及这段往事,燕玄后悔不已。
  宁瓷想了想,顿时了然,可她还是不明白地说:“可是,那天我并没有对你所言什么。”
  “嗯,我记得。”
  “我怕那帮朝臣们又要说我是简家孤女,着实晦气,不利于你的皇命,那天,我就连瞧都没有瞧你。”宁瓷坦白道。
  说起这个,却是最让燕玄后悔的核心。
  可事到如今,他却怎么也无法开口对宁瓷说,当初,是他让朝臣们上奏父皇与老祖宗,为的是能利用朝堂上的舆论,来取消这场大婚。
  毕竟,当时全天下的人都知晓,将与他成婚的是妹妹简雨烟。
  可不知怎的,想开口对宁瓷坦白的话堵在喉咙里,却是说不出半个音来。
  他只能硬生生地咽下这番真相,转而道了一声:“因为是你,我总能认出你。哪怕你不开口说话,哪怕你不看我一眼,哪怕只有一个背影,我都能认出你。”
  宁瓷心头微怔,酸楚的情绪仿若幽幽淡淡的夏夜凉风,撩人心扉。
  见宁瓷的眼眸中似是隐藏着万千言语,燕玄赶紧又解释道:“但是你放心,你的真实身份是雪烟一事,我没有对任何人提及过。就连父皇和母后,我都没有说。”
  “嗯,我知道。”
  宁瓷当然知道。
  若是燕玄说了,这三年来,她在深宫里的生活,绝对不会安宁。
  “其实我认出你后,有太多的话想对你说,寻常也没个机会,就写了好些信给你。”说到这儿,燕玄苦笑一声:“我在边塞三年一千天,前后给你写了八百多封书信……”
  宁瓷大为吃惊:“八百多封?”
  “但是你放心,我一封都没有让人带回来,都在我那儿存着呢!”燕玄微微地向着宁瓷迈开一小步,道:“因为书信里写的都是我对你的思念,我怕被有心之人瞧了去,若是被什么人发现你是雪烟,而非雨烟,会给你带来滔天之祸,那就麻烦了。”
  宁瓷心头的感激仿若喷涌的山泉,她忍不住地在心底感慨着。
  是了,这就是燕玄。
  一个考虑细致,事事都会护她周全的燕玄。
  只要有他在,不论是生,还是死,她都不会怕了。
  前世是这般,今生亦如此。
  ……
  看着宁瓷眼眸中慢慢凝聚的水雾,在这清朗月色下,越发晶莹剔透,燕玄笑了笑,道:“不过呢,这八百多封书信,你这会儿可不能看!我想了,待得你我重新大婚之时,除了那十里红妆,万千首饰,九州山河做聘,还有那八百多封书信,是我想给你的聘礼。”
  宁瓷眼底的泪沉重地滴落了下来。
  “待得你我大婚之后,‘宁瓷’的封号将不复存在,你依旧是我的雪烟。我知道,这些年你在老祖宗的身边生活,你不敢提及自己是雪烟,只能委曲求全地顶着‘宁瓷’的封号。但是,只要我们完婚后,你的名字会重新回来,到时候……”
  “不可能的!”宁瓷的眼泪就像是落玉盘的珠子,倾洒而下。她难过地后退了一步,心酸道:“当年,指婚明明选的是雨烟,不是我。若是被皇上知道是我代替了妹妹雨烟,那便是会砍头的欺君之罪。就算是有你作保,我不会被杀,但皇上若是在盛怒之下,也绝不可能让你我成婚。”
  “好,那如果你担心的话。我们就不对别人说你是雪烟,我们对外就说你是雨烟,只有你我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再唤你真名,如何?”燕玄着急道。
  “我的命是偷来的。”宁瓷含泪哽咽道:“是我偷了妹妹的命,才苟活了这么些年。你让我,又如何能面对‘雨烟’二字?”
  燕玄怔住了,他彻彻底底没有想过这一层。
  “家门被灭的三年来,你可知我有多后悔?”宁瓷难过地擦去脸上的眼泪,痛苦道:“如果当年我没有代替雨烟来幽州,那她现在还能好好地活着。燕玄,你可知,我有多想把这命还给她?我的命,是偷了她的……是我偷的……”
  燕玄再也忍不住了,他一把将宁瓷抱在怀中,紧紧地搂着,抚着,他心疼道:“简雨烟她……不值得你这般难过。你没有偷她的命,她如今的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
  更多的眼泪顺着宁瓷的眼眶奔腾而出,一滴滴地沁湿了燕玄的胸口。
  因为燕玄向来都知道,宁瓷有多疼她这个妹妹。
  当年,宁瓷其实也不喜欢针术,更不爱摆弄枯燥的药草,但她为了妹妹雨烟能吃更多可口的食物,她硬是逼迫自己跟着简夫人学了这些。
  她甚至想,若是今后能在针术上多多钻研,药草上多多尝试一些全新的方子,没准能根治雨烟的顽疾。
  燕玄向来都知道,宁瓷为了雨烟有多努力。
  可他这会儿却在心底踟蹰着,若是告诉宁瓷,当年简家遭此横祸,一切都来自于简雨烟对老祖宗献上了金雕飞镖一事,宁瓷会相信吗?
  简雨烟在宁瓷的心底始终是美好的,她有着宁瓷不曾拥有的阳光和勇气,也有着宁瓷不敢尝试的魄力和敢爱敢恨的性子。
  儿时,宁瓷曾一次次地对燕玄夸赞过自己的妹妹。
  可若是告诉宁瓷真相,简雨烟在她心底的美好,会不会就此破灭?
  还是说,她根本不会相信?
  ……
  燕玄就这么紧紧地抱着宁瓷,在心底下定了决心。
  罢了。
  还是不说了罢。
  就维持简雨烟在她心中的美好罢。
  “你刚才说……”宁瓷忽而仰起头来,用含泪的双眸望着他:“一切都是雨烟的咎由自取?是什么意思?”
  燕玄心头一沉,只怪自己太多嘴。
  他想了想,擦去宁瓷脸颊上的泪水,胡乱扯开话头,并柔声道:“谁让她当初那般与老祖宗套近乎?否则,当年太子妃的头衔也不会落到她的头上。你知道吗?当我知道指婚选的不是你时,我气得对父皇请求废除我的太子之位。”
  宁瓷苦笑道:“其实,雨烟也不能算是跟老祖宗套近乎吧?当年,他们来我府上时,雨烟只是过于活泼了一些。她向来都比我水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