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骸 第40节
  那会儿的他,一副小人得势的样子,更有一股子谋权篡位,即将推翻王朝的得意成功之感,瞧上去,盛气凌人,着实气人。
  与现在这般,躺在破旧床榻上,行将就木,命悬一线的严律,实在不同。
  罢了罢了。
  宁瓷在心头劝过自己,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不该这般腹诽来腹诽去的,搞得自己好似小人一般,小心肠。
  于是,她俯身坐在他身侧的榻沿,想拿过他的手腕诊诊脉象,奈何他的双手被额头压着,若想要诊脉,必须要将他的头抬起。虽然脖颈间也可以诊脉,但是……
  宁瓷的脸颊顿时微红了一片。
  她与燕玄都不曾这般亲近过,为何要对这反贼在脖颈上诊脉了?
  于是,她回眸望了一眼门外,见四下依旧无人靠近,再探探严律的鼻息,气若游丝。
  她这才放下心来,一手托住他的额头,一手探上他的手腕,脉象微弱虚浮,心脉受损,颓病如山倒,伤势过重,看来,并未脱离凶险。
  脉象探过,宁瓷又内疚了起来。
  他反贼虽反贼,但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啊!
  他伤得这么重。
  都是为了我。
  忽而,宁瓷看见严律的唇瓣动了动,好似说了个什么。
  宁瓷俯身侧在他的唇边细细地听着,可初夏燥热,严律气若游丝,她听了半天,也只听了自个儿那波乱如狂的心跳。
  正当她着急万分,很怕太医忽而回来为他换药包扎发现了自己时,她余光一闪,看到一旁柜子上摆了个白瓷小碗,里头放着小半碗的清水。
  再俯身细听严律所言,好似是……
  水?
  大约是这个!
  宁瓷猜了个大半,将小碗端起,用小汤勺舀了浅浅的水,凑到严律的唇边,却是半洒半推地,将水送入他的口中。
  严律的唇瓣动了动,似是咽下了零星一点。
  宁瓷忽而觉得有些小小的开心,她又舀了一些水来,半洒半推地给他喂了,就好像,每喂一点点,她想偿还他的救命之恩,就可以多一点点。
  小半碗水饮了一半,似是再喂不下了。
  可不知怎的,这反贼口中还在一遍遍地嗫嚅着“水”一样的音。
  他到底是想说什么?
  宁瓷正凝思着,忽而听见门外传来有宫人们前后走动的声响,于是,她再没了勇气,赶紧将白瓷小碗放到一旁,转身便慌乱地匆匆离开了。
  直到宁瓷那身雪玉轻纱襦裙消失在门边,严律才挣扎着,拼劲全身的力气,方才睁开了沉重的眼睫。
  他说的不是水,想要的不是水。
  而是一遍遍地在唤她,雪烟。
  雪烟。
  雪烟。
  雪烟。
  你来了,我好开心。
  雪烟,为了你,让我死都乐意。
  雪烟,为了你,我周身被射满长箭,我都乐意。
  雪烟,只要为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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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严律他真的好爱。
  第43章
  宁瓷刚才在值房里,听见有宫人前后走动的声音,吓得她直接逃了出去。
  可她不知晓的是,这些杂乱不一的步履声来源,正是她此时此刻最想见到的人。
  只见,前后有十来个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们,在皇上和燕玄的带领下,疾步向着这间废弃的值房走来。
  而在燕玄身后焦急跟随的不是别人,正是洛江河。
  这十来个锦衣卫们,是跟着严律从金陵到幽州来为简家复仇的弟兄们。
  他们这些人,昨儿晚上在乾清宫外跪了一整夜,方才换来皇上答应他们见严律一面。
  这帮弟兄们,本就是在破庙里一同长大的,他们一声声地喊严律“老大”喊了这么多年,早就把严律的存在,当做他们的依赖。
  自严律出现后,他们可以在废弃的厨余堆里,与狗抢夺的食物更多。在面对壮汉们的欺负,他们可以有了反抗的力量……这些点点滴滴对旁人来说,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但对当年这帮食不果腹的半大孩童们来说,严律的出现,简直是上天的恩赐。
  严律是这帮弟兄里唯一的读书人。
  他识大体,懂知恩,更有着做老大的意识,知晓如何顾全大局。
  旁的不说,让这帮弟兄们最为感激的是,自严律入朝为官之后,他敏锐的行商眼光,和快速在朝堂之中站稳脚跟的野心,让他在短短的两三年内,敛得大量的钱财。
  而这些钱财,大部分都以均分的形式,分给了这帮弟兄们。除了忆雪轩以外,雪宝儿和黑金铺子这两家赚钱的生意,分别给了这帮弟兄们最大的利益。
  前段时日,严律还打算在报仇之后,直接辞官回金陵,而幽州城内的这座严府,直接让弟兄们分了去。
  大伙儿个个不愿,纷纷拒绝。
  但不曾想到的是,太子归朝的前一日,严律他们商议了大计划之后,他本以为计划一定会成功,太后大势必去,简雨烟可死,报仇一事可以尘埃落定。
  于是,当时自信满满的严律直接去了房牙子那儿,给每个弟兄们在幽州城内,各自买了一个商铺,和一间不大的宅院。
  弟兄们对此事本是不知,却在昨儿的大计划失败之后,他们纷纷逃回严府,没多久便听见府门外,传来敲门之声。他们原以为是官兵搜查刺客追到了这里,谁曾想,来的却是房牙子。
  房牙子将准备好的十来份商铺和十来份田宅房契,一并给了他们,又对他们道,严律早已付好了全部银两,只待他们去签字画押即可。
  也就是在这个时间,弟兄们得知严律命悬一线,生命垂危的噩耗。
  ……
  此时,就在这间废弃的值房里,在严律那方窄小破旧的床榻旁,以洛江河为首的这十来个弟兄们,纷纷对着再度昏迷过去的严律下跪磕头,嚎啕大哭。
  哭得那是一个震天撼地,哭得那是一个如丧考妣。
  更哭得,让站在床榻边的皇上和燕玄二人满脸震惊,面面相觑。
  不知他们到底磕了多少个头,总之,皇上终于是不耐烦了。
  他清了清嗓子,故意咳嗽了一声,道:“行了!严爱卿这会儿尚未脱离生命危险,你们这般痛哭,他也是分毫不知的。都起来吧!”
  皇上都发话了,他们不听不行。更何况,他们现在的身份是锦衣卫。
  前锦衣卫指挥使廖承安这个太后的亲信请辞后,现在整个锦衣卫庞大的队伍里,个个都是以皇上马首是瞻的。
  这会儿,让他们对着奄奄一息的严律痛哭,确实非常不合适。
  皇上见他们一个个都抹着眼泪站起身来,他直接厉声问:“朕,今儿当着严律的面,问你们一句话。”
  “是。”他们齐声道。
  “这一场刺杀,是不是你们几个做的?!”
  此言一出,不仅洛江河他们大吃一惊,就连一旁的燕玄都惊诧极了。
  皇上那一双鹰隼一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们,尤其是站在最前边儿的洛江河,他的声音威严且冷静地道:“时辰,地点,方位,甚至是动机,你们一个个都占齐全了。说,是不是你们几个做的?!”
  所有人悲恸的眼泪顿时收住了。
  洛江河的反应极快,他直接拱手对皇上道:“回禀皇上,这件事,确实不是我们做的。”
  “不可能!”皇上斥声道:“为了达到目的,安排一场刺杀,你们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上一回,为了得到母后的信任,严律以身涉险,做出那场苦肉计,也是射中了他的后脊。这又是同样的一场刺杀,难道不是你们做的?难道不是为了刺杀宁瓷,严律亲手布下的局?!”
  “请皇上明鉴!”众人纷纷道:“我们根本不知此事。”
  更有洛江河直接道:“皇上您想,当时在场的人那样多,怎么可能刺杀到简雨烟?咱们不是找死吗?更何况,若我们真的要刺杀简雨烟,老大他又为何冲过去保护她?这根本说不通啊!”
  皇上眯起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洛江河,盯得整个值房内,陷入一片死寂。
  盯得洛江河的心头固然发毛,可他的脸上,乃至身后这十来个弟兄们的脸上,都是一脸的正义凛然。
  “朕,希望刺杀一事到此为止。若是再出现一次,能抓住刺客的,朕不去追究你们的动机。但若是抓不到刺客,全数算到你们头上!”
  “是!”洛江河他们立即俯身下跪,大声地道。
  “好了。”皇上踏脚就往门外走:“你们人数太多,以后每日只准两个人进来探病,是哪两个,你们自行安排。今日,暂且破例。”
  旋即,皇上大踏步地离开了值房,他的身后传来山呼海啸般兴奋的回应声。
  却在此声中,燕玄赶紧追了上去,忙问:“父皇,你怀疑这场刺杀是他们自己做的?”
  “嗯,但是,朕没有证据。”
  燕玄怔愣了一会儿,又问:“那他们做什么要刺杀宁瓷啊?”
  这么一问,皇上那张严肃的脸庞,顿时松缓了几许:“说起来,他们也是为简家报仇才出现在这里的。”
  这事儿燕玄全然不知,严律捐官入朝堂的时候,他已经带兵抵达边塞了。
  于是,在回御书房的这条路,皇上简单地跟燕玄说了一下,严律和这十来个弟兄们出现在这里的缘由。
  燕玄本就因严律救了宁瓷一事,对严律刮目相看,谁曾想,皇上对他又说了严律出现在这里的缘由,一时间,让燕玄震颤不已。
  当然,也佩服不已。
  末了,皇上还补充了一句:“若非当年宁瓷把一枚金雕飞镖献给母后,简家也不会落得这般下场。所以,严律他们恨极了宁瓷。朕怀疑这场刺杀是他们安排的,也是不无道理。”
  说到这儿,燕玄沉默了。
  他很想跟皇上说,宁瓷根本不是简雨烟,她是姐姐简雪烟。
  但他转瞬又想,若是真这么说了,那雪烟不管身世多么可怜,她也算是犯了欺君之罪。惹得皇上震怒不说,恐怕,还会丢了可以暂且安身立命的生活地儿。
  更何况,当年跟着太后和皇上北上来幽州的是姐姐简雪烟,那么,妹妹简雨烟去了哪儿呢?
  她会不会死于当年的那场虐杀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