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女上青云 第48节
  小娘子们听得目瞪口呆,她们都没想过这件事会这么复杂。
  太太微微笑着将产业里一些事说给她们听:“店里伙计、田庄上佃农什么人都有,做管事的要辖制住这些人,可不能单靠一点忠心。”
  她随便举个例子:“好比,店里来了个王爷的亲戚,飞扬跋扈,仗着自己有点权势就在店里出言不逊,还打了旁边没招惹过他的顾客,砸了店里货物,你说忠心耿耿但能力不足的管事会怎么办?”
  “管事肯定会让这亲戚道歉,还会让他赔偿。”曦宁思索,“毕竟忠心耿耿,不会允许主人家财物有损伤。”
  “对,可这就错了。”太太娓娓道来,“你爹当官谨慎,最忌讳无意间得罪大人物。若是两相争执惹恼了这亲戚,他往王爷那里上点眼药,若是哪天有事撞到王爷手里,只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这管事忠心耿耿,可却最后害了自家主子,这样的人你还敢要吗?”
  小娘子们各个哑口无言。
  "那有手腕的管事会怎么做呢?"曦宁好奇。
  “当然是借此由头结交这位亲戚,事后跟自家老爷汇报,再送一份礼物过去,这不就名正言顺有了面子情吗?以后若是有事要用到再登门拜访也不算唐突。”太太毫不犹豫,“再给被打的顾客送点礼赔礼道歉,也不得罪客人。”
  “可那岂不是损失颇重?开铺子不就为了钱吗?”曦宁还是听不懂。
  太太失笑:“我的傻女儿,既是为了钱也是为了好好活下去,若是遇上什么事再去求王爷亲戚,找中间人牵线搭桥、送礼吃饭欠人情的花费可比这点损失多多了。管事遇上这事只要跟高升说几句,老爷肯定愿意承担这点损失。”
  曦宁点点头,这下听明白了。
  太太见女儿明白,顿感欣慰,便有心多提点几句:“像我们家也就算了,你爹的官职用不着太谨慎。要知道有些达官显贵人家开商铺就只为了人脉,宁可亏损赔钱也要维持,为的就是构建一张人脉网。还有的掮客专门开店经营人脉,看似是一家茶楼,却能帮你搭上京中某个位高权重之人。”
  “专门做掮客?”大娘子发问。
  “正是。”太太将自己多年的见闻说出来,“好比上任盐运使出事时他舅兄就特意快马赶往京城,寻的就是这种掮客茶楼,据说那茶楼能帮他找到贵妃弟弟,这时候就算花多少家人自然也愿意。”
  小娘子们想到上任盐运使的处境,顿时感同身受那种绝望,连连点头。顿时觉得这种掮客茶楼的存在也很有必要性。
  这一番对话听得小娘子们大开眼界,各个觉得长了见识。
  六娘子就感慨:“所以有人叹息自己怀才不遇,认为自己忠心耿耿却不得好报,原来背后原因在这里。”
  “小六说得对。”太太甚少表扬六娘子,“若是忠心有余而能力不足,上位者也不敢用。所以忠心之人遇到这种怀才不遇的情形,最好的出路就是好好磨砺自己的才干,这才干不单指蒙头干活,也该从多方入手。”
  顾一昭暗暗点头,当年她初入职场,身为孤儿无人提点这些门道,所以只一味埋头苦干还很委屈,觉得领导不提拔自己是眼瞎。后来摸索了好久才明白这些人情世故迎头赶上。
  “只不过——”太太也提点小娘子们,“若是上位者一味跟你们说这些话,你们就要警惕他是不是在画饼,骗你望梅止渴。”
  顾一昭也听懂了,这些道理你自己悟或者好友提点是真理,若是你的上位者跟你讲说不定就是pua你。
  “怎么一层道理两种人说就不同?”六娘子刚被表扬过,所以大着胆子提问。
  “若是女儿家嫁入婆家侍奉公婆纺纱做饭无不尽心,但公婆仍旧不喜欢她,更喜欢另一位什么都不做的二儿媳。”
  “若丈夫或娘家人提点她上面的道理,叫她先别急着一味苦干,只一味对公婆死心塌地孝顺不够,要看看公婆真正需要什么。这就是可以听的肺腑之言。”
  “可若是这话由公婆说出来呢?他们一边享受着你的苦干,一边语重心长跟你说一味苦干不够,要看公婆真正需要什么。跟你说二儿媳虽然不干家务但娘家位高权重能给公婆帮助,所以他们才对二儿媳好。这时候你还会觉得是肺腑之言吗”
  “不会!”小娘子们没想过人间有如此险恶之人,顿时同仇敌忾重重摇头。
  “是了。每个人跟你说话,你都不能只听表面,要琢磨她们背后是什么意思。同样一句话,为你好的人说出来是真心,可对你别有所图的人说出来就不一定了。”太太端言正色教育女儿们,又引申了几句。
  “好比公婆说这话,或许是想让大儿媳内心惭愧,觉得自己对婆家一无所用,比不上二儿媳,愧疚之下要么更加拼命主动承担家里的家务,要么拿出自己的嫁妆银子补贴婆家,总之不怀好意。”大娘子沉吟着慢慢答话。
  “对。”太太笑眯眯看着各位小娘子,很满意今天的教育成果。
  等各自散去后,六娘子和三娘子回大姨娘身边,还惦记着这事,还在意犹未尽讨论此事,这个说“管事挑选起来还是得长个心眼。”,那个说“最好有辖制管事的人,就如朝廷的言官一般。”
  自打上次三娘子私自改了衣裳去瀛洲岛献舞之后,两姐妹就很少这么和睦了。
  大姨娘就笑着问:“你们这可是在说些什么?”,她被禁足在北边的一排房舍里,两个女儿分别位于枕流斋和卧波阁,平日里也甚少凑在一起,所以好奇发问。
  “回娘的话,是今日太太教我们管家,说了些道理。”六娘子答话。
  三娘子瞥见大姨娘的脸色就有些不好,就赶紧悄悄晃晃妹妹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多说。
  六娘子却未察觉到,还在感慨:“这些事书上不写,我原先以为我看多了书,现在看来世事练达皆文章。”
  “娘没本事,娘命不好,投胎成了丫鬟,比不过太太是高门贵女,亲爹是当朝阁老,兄弟们各个出相入仕。”大姨娘挂着笑,可说出的话酸溜溜的。
  六娘子还在由衷佩服太太:“太太见识得多,怪不得当时太太并不为这些人的手段所动,只慈和笑着,嘴上应承着‘你们辛苦了’,神色诚恳,后面该盘的账册一点都不少盘。”
  大姨娘就阴阳怪气:“要不怎么是太太呢,笑面虎一般。”
  “太太不是那样的人!”六娘子赶紧辩解,“她教我们管家道理,叫我们不要被管事诉苦卖惨蒙蔽,这是清醒持家,不是笑面虎。”
  “呵。”大姨娘心里酸溜溜的,平日里那贤惠的面具就再也挂不住了,“别是特意教导了你们错误道理,说不定等你们走后她私下里教曦宁是另外一套呢。”
  六娘子诧异盯着母亲:“可,可娘平日里在人前也是处处夸奖太太的。”
  大姨娘像听到什么了不得的笑话一样,和三娘子相视而笑:“这话人前说就好,人后谁不知道她的真面目?”
  三娘子也笑道:“六妹不是读书读傻了?居然会相信这种鬼话?”
  “三姐不要违背了良心!”星宁看向亲姐姐,“你敢说太太教导我们的,不是正经道理吗?”
  三娘子缩缩脖子,却还是逞强:“娘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还要帮娘的敌人不成?”
  大姨娘也在旁边幽幽道:“时宁,别说了,我知道星姐儿是读书多了,嫌弃我,既不能给她一个显赫的舅家,又没有丰厚陪嫁……”,说着就要垂泪。
  气得三娘子跺脚冲六娘子嚷嚷:“看你!又惹哭了娘!”
  六娘子眼圈气红了,却倔强抬头,不让眼泪掉下来:“我哪里嫌弃娘?这些话都是娘自己说的。还有,我是不是也可以反过来说,娘是嫌弃我不够伶俐能干,不能让她像四姨娘一样坐享五娘子的福气?”
  “你疯了,不许你这么说娘!”三娘子听到了自己从未听过的道理,吓得惊慌失措。
  “我说错了什么?要是旁人不顺她的意,娘就给人扣帽子,先诬赖她人为钱为权,好像各个跟她争斗的人都有污点,可说不定最爱权爱钱的是她呢!说不定嫌弃外公舅舅穷苦没给个好出身的人是她自己呢!”六娘子被亲娘冤枉,又是痛苦,又是惊愕,还夹杂着巨大的愤怒、伤心。种种情感混合在一起,让她口不择言。
  大姨娘不提防女儿会这么顶嘴,可那句句都戳中了她心底最隐秘的心思,当即脸上失去了光彩,哑口无言,半天才冒出来一句:“好啊,跟太太学了两天道理,就来奚落亲娘?看来还是太太的大腿好抱啊。”
  接着泪如雨下,声声抽泣。
  “顾星宁!t你这是做什么?!”三娘子急得满屋转,又是去找巾帕给亲娘擦眼泪,又是指责六妹不懂事,还要张望外面小心别让外头听到,“娘都哭了,你做什么?”
  “别指责星姐儿了,我的好时宁,我知道就你疼娘。”大姨娘哭得凄凄惨惨,“星姐儿读书多,又爱与太太亲近,随她去吧。”,深明大义,倒像自己是个受害者。
  六娘子见状再次气笑:“原来谁先哭就是谁有理?也罢,娘既然处处指责我,那我也别碍了娘的眼。”,说罢跺跺脚,狠狠掀开门帘,摔门出去了。
  屋内大姨娘更加悲戚,伏在案几上哭得不能自已,口中说起自己的伤心往事:“可怜我天生苦命人。当年明明我与你爹青梅竹马,可就因为家世穷才做个妾室,后来老天怜悯我让大婆死了,结果中间又冒出个高官之女做继室,苦熬着日子生了女儿,谁知女儿嫌我出身不好……我还是一头撞死干净……”
  这话听得时宁耳朵都起茧子了,她自从记事起就听亲娘这么说,日子久了都能背诵下来,虽然怜悯亲娘,可咬咬牙还是先躲为敬:“娘,我看三妹去的方向是大湖,我去看看她,免得她落水。”
  说罢就急匆匆从房里走了。
  大姨娘哭得越发凄惨:“连我的大女儿都不怜悯我……”
  三娘子在水边芦苇地找到了满脸泪痕的星宁。
  如今秋冬芦苇已黄,湖中残荷立于水面,有几分凄惨,星宁小小人儿站在芦苇边,身影被高高芦苇隐没,肩膀在不受控制一抽一抽,可她硬着咬着牙不哭出声,只是眼泪怎么忍也忍不住,不停流下来。星宁就倔强得一把擦掉,眼泪如溪流潺潺,她就不停抬手抹掉,可还是没有半点声响。
  三娘子见状心疼起了妹妹,在屋内对妹妹的怒火也散了个一干二净,她走过去,摸摸妹妹肩膀:“娘被禁足,本来心情就不好,所以才那么对你,往常谁不说她脾气软和,是一等一的慈和人?最近是禁足的原因,你莫要放在心上。”
  星宁不说话。
  三娘子就把话说得软和些:“我也知道太太教导我们是真心,娘的话说得过分了些,可你不用跟娘说,惹得她吃醋……让你白白受了委屈。”
  她前面说那些话,星宁都不语,可是听到“让你受了委屈”这句话,忽然再也忍不住了,“哇”一声就投到三姐怀里大哭起来。
  她哭得大声,像是这时候才将心中的委屈都倒了出来。
  三娘子不知道该怎么办,手足无措抱着妹妹,扶着妹妹肩膀,不停拍拍她后背:“其实……呃……算了……你哭吧。”
  六娘子狠狠哭了一场,将心中的不平和伤心都哭了出来,这才站在芦苇地里跟姐姐说心事:“我也爱娘,可娘总是嫌不够,今日让我对付太太,明日让我装病引爹爹过来看她。这么想来,娘真的爱我吗?”
  她满脸迷茫。
  时宁回答不上来。她想起妹妹还小时,娘仗着妹妹听不懂人话,满脸不耐烦还抱怨过:“怎么不是个儿子?!”,妹妹被送往老家后管事寄信说妹妹一切都好,母亲叹气:“怎么没死在太太手里?”,那样就好对付太太了。
  那时候她稚嫩又单纯,观察着娘的表情,那种厌恶、嫌弃、又想物尽其用的表情,她长大后在有些压榨仆人的主人家脸上看过。
  当时她不懂,只觉得自己更应该懂事,为母亲分忧,又同时也跟着模仿母亲嫌弃妹妹,想着若是自己一定更好表现,倘若是她就故意着凉推到太太头上,帮母亲出气。
  可等长大了回想,总觉得哪里怪怪的,那些主家嫌弃仆从不好,可难道她和星宁也是母亲的奴隶吗?
  母亲作为大人尚且被太太欺负,难道她们姐妹作为小孩就能出气吗?
  朱夫子说过:母慈子孝讲究的是母慈才能子孝。那么,母亲这些行为真的是慈吗?
  她不敢再多想。
  六娘子还在掉泪:“她就不为我们想吗?二姨娘被园中人人嘲笑是哈巴狗,可她也知道护着四娘子讨好太太。可母亲却想我们反过来护着她,她小还是我们小?难道我为了爱她就不能跟着太太学管家?”
  三娘子惊讶发现,自己居然越听这些歪理越觉得有道理。
  北边姨娘们居住的院子挨着院子,三姨娘在隔壁的翠影阁听得好笑:“都说虎毒不食子,这个,连畜生都不如,挑唆着女儿替她出头,叫女儿得罪了太太,以后还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跟我缠斗了这么多年,我第一个看不起她!”
  旁边的停机就笑:“姨娘也算是臂上走马的英雄人物了。”
  “那是自然。”三姨娘回望自己经历,顿觉自豪:自己从小进娼门,乖巧机灵,既会看眼色还能学古琴,进了顾家的门说服了老太爷躲开了成老头妾的命运,一跃成为了江南最富庶苏州府的知府妾室,只觉豪情顿生。
  “总比那个强,为了自己私利连女儿都不在乎。”
  说到这里想起自己至今还未生育,就有些黯然。
  于是吩咐咏絮:“上回郎中开的暖宫药,记得按时炖了给我喝。”
  咏絮应了一声,她还不足,又吩咐停机:“给七娘子送一篮子山楂果去。”
  停机不解:“七娘子早就被认走了,您又何必费力气?”
  “你不懂。”三姨娘嗤之以鼻,“四姨娘目光短浅好利忘义,只是图一时意气才跟我争夺了七娘子的归属,日子久了她肯定懈怠,她自己有好好的女儿,何必再去照顾旁人的骨肉?迟早要厌倦了七娘子,这时候我们再示好,七娘子必定能回心转意,求老爷再来我这里。”
  停机点头应是,不过她还有疑问:“姨娘既然喜欢孩子,从喜樱娘子手里要来八娘子或九娘子可好?反正她生了两个,平日里又不得老爷宠爱……”
  喜樱娘子生得美貌,但生了双胎后据说撕裂了下身,失去了老爷欢心。
  她也不争不吵,在府里就如个隐形人,总是静悄悄不吭一声,常常让人忘了她的存在。
  “不成不成。”三姨娘连连摆手,嫌弃得不行。
  她上次带了糕饼往喜樱娘子那里去走一遭。
  可是进去就频频皱眉,一股小儿的奶臭味扑面而来,小孩儿还会哭闹,魔音绕梁三日不绝。
  喜樱娘子本人如一个木头人,不怎么回答她,也不理会她。三姨娘的计谋,又觉得那两个小孩儿实在太不乖巧,索性落荒而逃。
  这回一提起,魔音绕梁的记忆又开始袭击她,三姨娘叹口气:“算了,还是去端汤药吧,我趁热喝。”
  *
  太太拿到账册,就交给了家里小娘子们。叫她们坐在一起先核对田庄产出和账册,再看看有无漏报,最后入库。
  太太倒是无所谓,家里外院养着的诸多管事也同时在核查,女儿们就算算错也不碍事,可是小娘子们就发愁了:这从何干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