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江的船 第49节
  许城冷梆梆的,不给解释,说答应即可,不然行动中止。
  在姜家这一年,他整个人气质变了一大截。李知渠有时想和他沟通都很困难。
  最终李知渠得到上面回复:同意。
  时间一天天过去,许城日渐焦躁。
  直到突然,天赐了良机。
  六月底,姜成辉姜成光的父亲去逝,享年八十九岁,算喜丧。姜家子女为其大操大办表孝道——按江州老一辈习俗,家中置冰棺,停灵三日。
  姜宅前所未有的忙碌,人声鼎沸,办了一个江州几十年来最盛大的葬礼。三教九流、达官显贵,江州及周边地区有头有脸的黑白道人物全部来了。
  黄色、白色的花束、花圈从灵堂一路摆出门去,层层叠叠,绵延百米直至大门前;挽联随风飞舞,好不风光。
  老人二子二女,加上姜淮这辈孙子孙媳外孙外孙女婿,几十口人,另有道上数不清的认亲的干儿孙们;除了姜添,全部披麻戴孝,跪于灵堂两侧,每有宾客来磕头,便齐磕回礼。
  许城陪同姜皙,也在其中。
  葬礼的前两天,许城没有机会。来祭奠的人太多,他没法长时间走开。但有利的是,姜家宅子里到处是人,几乎没了空房间。平日里守着北楼的保镖们捉襟见肘——北楼也容纳了大量客人。姜家娱乐场所的服务生都调来帮忙了。
  姜家势力大,人际关系密集复杂。除了不便久留的,全都留下给亡灵守夜,等着第四日清晨出殡。
  人多了,无事可做。房间里、各厅里临时拉来不知多少张麻将桌,抽烟、吃喝、日夜打牌。整座宅子白日锣乐喧天,黑夜灯火通明。人脉即财气,足以可见姜家在江州何其实力雄厚,树大根深。
  姜皙很沉默,她本就不喜欢人多喧乱的场合,叫她紧张焦虑。所谓丧葬之礼,不过是活人显摆的招牌、结交的场所,荒诞滑稽。
  她连着起起跪跪两天,身体渐渐吃不消。如今梅雨季节,一到夜里,风大雨也急,将白天的繁华花圈打得湿漉狼狈。第一日守夜,灵堂上狂风四起,凉热交加,姜皙次日上午便有些体热。
  许城想让她休息,但姜成辉觉得没有大碍,可以坚持。许城时刻密切关注她情况。当天守夜,又是大降暴雨,骤热骤冷,冰火两重。
  姜皙嘴唇干枯,脸颊潮红,开始晕眩,许城怕她撑不下去,跟姜淮说她发烧严重,不由分说将人抱回了小西楼。
  偌大楼中,除了待在自己房间的姜添,一个人影都没有。
  许城给姜皙找好药,兑了温水,喂她服下。
  姜皙虚弱地问:“你等下要走了吗?我有点怕。”
  窗外下着暴雨,电闪雷鸣。
  他掀被上床,搂她入怀:“不走。我一直在这儿,陪你睡觉。”
  她便安稳入睡了。
  待到她呼吸平稳下去,许城轻缓下床,换上一身黑衬衫,背上黑包,套上薄雨衣,下楼潜入雨幕中。他进入宅子,沿着院墙下茂密的灌木丛一路潜至北楼。此刻,楼里绝大数房间都亮着灯,许城身手敏捷,轻而快地沿着排水管和空调板挡雨板往上爬。
  经过三楼某扇窗旁,窗户忽然被拉开。他惊得立刻贴于墙壁上,不敢动弹。窗户里传来甩牌的狂喜:“诈!同花顺!哈哈哈。”
  “哎呀,把窗户关上,风那么大,雨都飘进来了!”
  窗子很快关上。
  许城在风雨中抹了把脸,继续往上。他用事先准备的刀片顺利撬开四楼窗户,翻身进去。他方向感好,行动极其迅速,关窗、脱雨衣、换上软鞋,边开包准备各种工具,边快步往书架走。
  他到书架处蹲下,在倒数第二排摸到暗格,取下木板,露出嵌在墙里的保险柜。他将小手电拧开,叼在嘴里,拿他最终留下的四把钥匙,很快就试开了保险柜。
  里面是厚厚几摞许城从未见过的账本,和几十张五颜六色的银行卡。
  他立刻拿出一本粗略翻看,辉色进货对账单。
  这单子许城没见过,头几秒没明白上面的数字对应着什么,很快才发现对应着人,会所每一年的新人、旧人、各自的营业额。而另外一本地下赌场的流水单更是骇人,无数个家庭的悲剧化作几张纸上流水。
  他匆忙又翻开一本,非大陆地区的银行账号交易记录映入眼帘,巨额的资金叫人麻木。
  许城心跳越来越快,直到他翻开又一本黑色账本,记录着姜家转出的金额,及收款名录。有些名字,许城在江州新闻上听过。这些东西,大到无论是他、还是李知渠都可能承受不了。
  那股巨大的高山压顶的恐惧感再度来袭,他手剧烈发抖时,窗外一个电闪,照得屋内一瞬蓝白。许城打了个抖,疑似听到开窗声、脚步声。
  他立刻将东西复原,关上保险箱,躲去沙发后趴下。
  十秒后,屋内灯开。姜成辉和姜成光进来了。
  “你怎么突然想看这个?”姜成辉先开的口。
  “到现在这种关键时刻,得找他们帮帮忙。光吃饱了,哪能不吐点?”
  姜成辉走到书架下,打开保险柜,从最底下抽出两本黑色账本:“都要?”
  “不用。这些年的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早年的给我看看,心里有个数。”
  姜成光拿走一本,姜成辉将剩下的一本重新塞回去。
  “爸后天出殡,明晚让那几个道士好好作作法。”两兄弟议论着,出去了。
  灯关,房间重新陷入黑暗。许城趴在原地,半天不敢动,怕两人折返。他不知姜成光要拿那本账本看多久,是否会中途还回来。
  手机屏幕亮了下,李知渠说他到了。
  许城立刻从沙发后爬出来,重新开了保险柜,将所有东西一股脑装进塑料袋塞进包里,迅速关了保险箱,合上木板,关了手电,跑到窗口,套上雨衣,关紧窗户,飞檐走壁般沿着管道和挡雨板速降下去。
  整座宅子到处都是人声、风声、雨声,许城在夜幕雨幕掩映下,很快溜出,从小西楼画室外丛林里窜出,沿小路到山中,很快碰上等在那儿的李知渠。
  许城将包一股脑推进李知渠怀里,不知是喘气还是颤抖,说:“都在里面。”
  “全部?”
  “比你、比我、比方叔想的还要多。”许城的头发全被雨水淋湿了,一张脸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黑眼睛亮得吓人,“知渠哥,你撬得动吗?”
  李知渠紧抓着那黑色的包,猛地点了头:“放心,我上级是坚决要扫掉这块的。我也一定尽力!”
  又是一道闪电,许城的脸色煞白,嘴唇克制着打抖:“那你们行动要快了。”他简短讲了刚发生的情况,说,“葬礼人多,姜成光应该没太多功夫看账本,但也说不准。他随时会发现。他们有一堆护照,你们要是行动迟了,人就全跑了。”
  “我知道。肯定尽快。”
  许城点点头,转身就走;李知渠惊得一把薅住他手臂:“你干嘛?去哪儿?”
  许城眼神直愣:“回去。”
  “这时候你还回去干什么?!太危险了。你马上跟我走!我找了个安全的地方,你待着直到案子结束。”
  “我还有点事。”许城眼神躲闪,掰他的手,“我处理完就走。”
  李知渠一下猜出来了:“姜皙吗?她不会有事的。但你回去太危险了,你跟我走。”
  许城固执掰他手。
  “许城你冷静,你听我的——”
  许城不听,也明显不在冷静状态,用力挣扎;李知渠死命拖他,许城急了,一脚将他踹开。
  李知渠跌在一株灌木上,撞得雨水啪啪打落。他低吼:“你疯了许城!你不要命了!她真的不会有事!但你回去随时会没命!”
  大雨哗哗,许城额前的黑发在滴水,他眼中癫狂,表情却冷静,一字一句:“我说了,我还有事。”
  李知渠哪肯放他回去,扑上去一个擒拿要抓他,但许城敏捷侧身躲过,转身就滑下山坡,瞬间消失在雨夜丛林里。
  许城赶回小西楼时,整栋楼静静悄悄。远处姜宅里的人声像掩映在雨幕后,漂浮成一团。
  他赶回卧室,见姜皙睡在原处,他狂乱跳动的心顿时落下半截——她还在,沉睡在柔软的薄被里。
  他突然很想去亲亲她的脸颊,他知道她的脸总是香香软软的。
  但身上全是雨水。只得先去浴室将自己清洗,衣服迅速洗了吹干,整个过程心脏始终疯狂跳动,像要爆炸。
  他收拾好一切,打开门,却见姜皙散着头发,坐在床上呆呆望着他,他心中一惊,掩饰住慌乱了,走过去,问:“怎么醒了?好些了吗?”
  他伸手摸她的脸,还是很烫。
  她意识不清,软趴趴地靠进他怀里,搂住他的腰:“你刚才去哪儿了?你不是说不走的吗?”
  “我……”他不敢撒太容易被拆穿的谎,“去外面抽了根烟。对不起。不该抽烟的。”
  她咕哝:“可我感觉你去了好久……”
  他心都快跳出来:“没多久。睡吧。”
  他将她揽进怀里,吻了吻她的眼睛。这一夜没再离开。但这夜,许城心惊胆战,担心东窗事发,几乎无法入眠,直到破晓时才勉强睡了会儿。
  家中办丧事,客人太多,阿文也顾不上这里,早餐都没人来叫。上午,阿文忙中抽闲来了趟,说姜淮问姜皙病情怎样。
  许城去找姜淮,说姜皙没有好转,想带她去医院。
  灵堂上,连舞了两天的道士又开始了新一轮作法,外头的唢呐响彻天际。姜成光在灵堂侧面一间屋子里,跟一帮朋友们打牌,应该手气不错,胖脸上堆满笑容。
  许城刻意移去一旁,站去看不见他的地方。
  姜淮说行。
  许城立刻折返去小西楼,还没到半路,姜淮打电话过来:“爸爸说,让家庭医生来。就别动阿皙了。”
  许城停在走廊上,手指发抖。今天白日是大太阳,阳光照得白楼绿树晃人眼。
  他冷静说:“我觉得应该去医院。她昨天吃过药,但一点作用都没有。我怕有炎症,最好做个检查。”
  姜淮似有迟疑。
  “她烧就没退过。要耽误到什么时候?!”
  姜淮终于松口:“你去吧。检查完跟我说一声。”
  许城挂掉电话,狂奔去姜皙房间,给迷迷糊糊的她换了身衣服,抱上车。又去喊姜添,他得把姜添也带走。可姜添在睡觉,死活不肯起来,差点闹脾气大叫。许城没办法,想着不管怎样,都不至于牵连到他。只得放弃。
  开车穿过姜家大门的一瞬,许城紧绷的心仿佛停跳,他猛踩油门,疾驰而去。
  姜皙肺部有小炎症,不是很严重,医生给挂了吊水。许城对姜淮夸大了病情,说今晚回不去了。姜淮没有异议。
  许城一直守在病床边,时刻警惕着手机和住院楼楼下的动静。每听到外头的车辆声,他都得惊起身看看。又是个不眠之夜,姜皙烧退了些,但人仍昏睡。
  早晨六点,是姜家算好的出殡吉时。姜家逝者都葬在宅子东面山坡的祖坟处。
  李知渠突然打电话过来问他在哪儿。许城说在医院。李知渠却没事要讲。许城追问,李知渠说没事,随即通话断了。
  许城立刻猜到,警方要行动了。
  上门逮捕,用不了多长时间。可姜家关系网庞杂,一旦事情败露,姜家人会立即想到远离了家门的他。
  医院不能待了。
  许城找护士拿了剩下的药,奔回病房一把抱起姜皙,抓起输液架,火速离了医院,驱车赶去码头。
  路上,姜皙迷糊问他怎么回事,他道:“医生说可以回家休息了,我带你去船上好不好?你不是喜欢住船上吗?”
  “好呀~”她微睁开眼,迷糊地笑了。
  那时,许城飞速瞟了眼车内镜。镜中,姜皙笑得很幸福。她说“好呀”时,带着黏黏的鼻音,娇娇的,软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