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弃明珠 第12节
  又是话本子。
  虞惊霜都不知道该摆出一副什么表情了。
  她就知道,白芨这个心里藏不住事儿的,致力于告诉所有她身边的人有这么个东西是吧?
  看来不好好说明白是不行了,这些真真假假的故事指不定哪天就要被传得更离谱!
  虞惊霜摆摆手,招呼几人坐下:“我不是很明白,这话本里的故事,不过是被人编造来赚取眼泪和银两的东西,你们怎么就这么在意呢?”
  白芨扣弄着桌上的茶盏,小声道:“可那是关于你的过去。”
  他用羡慕中夹杂着哀怨的语气说:“他是个负心汉,惊霜姐姐你还为他说话,我只想知道他何德何能。”
  虞惊霜:“……”
  她虚心问:“你说的具体指哪一个?”
  白芨有点恼,愤愤道:“就那个你的竹马!”
  他的声音难得硬气一回,震得一旁默默的潜鱼也忍不住抬眼看了他一眼。
  虞惊霜“哦”了一声,了然:原来是她曾经的第一任未婚夫啊。
  他名为兰乘渊,与她年龄相仿。
  虞惊霜认识他时,他还是一个衣不蔽体、身无长物的小乞丐,被人打得全身都是鞭痕、半死不活地躺在雪地里,像一条死狗。
  虞惊霜把他从雪堆里扒出来捡回家,两人一起度过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少年时期。
  到兰乘渊离开虞惊霜的时候,他已经成长为神采飞扬、文武双全的青年,在官场上如鱼得水,受众人追随逢迎,再无一点当初的狼狈样。
  “其实那话本里后半部分讲得太离谱了,根本没那回事。”虞惊霜强调:“我们分别时非常体面。”
  华昆抓着那话本,鄙视地插嘴:“原来是乞丐,后来即使飞黄腾达了,也不过是个靠着欺瞒上位的伪君子罢了,踩着别人才能骗来的东西能有多长久?也不嫌自己恶心!”
  他这话恶意满满,连白芨都忍不住偏头看了他一眼。
  虞惊霜皱眉,伸手把那话本子从华昆手里抽了出来。
  她有点不赞同:“不要这样说,华昆,事情不是你们听说的那样,他并不是恶人。”
  兰乘渊有一个很悲惨的过往。
  他的父母都是贵族豢养的奴隶,所以自出生起,他就被拴在铁笼里养大。恶趣味的贵族不允许他的生父生母与他有任何接触,反而寻了一只猎犬来做他的“母亲”、喂养他兽的乳汁、勒令他爬行、吠叫。
  六岁那一年,贵族倒台,偌大的府邸一夜之间化为灰烬,兰乘渊趁乱逃了出来,一路辗转流离,到了上燕。
  虞惊霜还记得当初第一次见到兰乘渊时,他正因挡路,被某个贵公子的仆从用马鞭狠狠抽了一顿,小小的身子叫人给扔在雪堆里,奄奄一息。
  她那时候尚且年幼,初次到京畿就见了这场景,又惊又怕,却也忍不住拉开马车帘子去瞧。
  兰乘渊倒在雪地里,一双眼睛黑黝黝的,当时他还没有成长为心思深沉的人,也远不像后来那样犟得要死,听到有人看他,便忍不住小声求救起来。
  虞惊霜从小就表现的很有侠义豪情,见状几乎没怎么犹豫,就一把甩开姨娘,跳下马车,不顾身后仆从的惊呼,就这么把他给捡回来了。
  后来兰乘渊对她说,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她像一个真正的女侠一样,为他驱赶了所有寒冷、疼痛、血腥和阴霾。
  虞惊霜讲到这儿,神思不由得飘乎了一下。
  也许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兰乘渊对她确实是崇拜、恋慕和感激并重的——哪怕后来随着时日渐长,有更深重的欲望和野心盖过了这份小小的恩情。
  那些年里,暑天热气难消,冰块、瓜果一定是他提前就备好的,等她在外面疯跑一圈后回来,及时给她摇着小扇子纳凉。
  冬日数九寒天,不论走到哪儿,虞惊霜一回头,都能看到他随身带着棉斗篷和暖手炉,站在不远处静静守着她。
  做她侍卫的那些年,兰乘渊就像个老妈子一样,生怕她冷、生怕她热,恨不得事事都为她做了。
  她幼时顽劣,常常惹祸,每每惹得虞父大发雷霆时,都是兰乘渊默默替她受罚,最后还要安慰她,说虞父打的板子一点儿都不疼。
  从六岁到十六岁,兰乘渊做了她忠心耿耿的护卫十年。
  从天真纯稚的幼童,到情窦初开的少女,他一直是她最称心如意的少年郎、最好的玩伴。
  她还未出阁、仍在虞府的那些年里,虞惊霜总觉得格格不入。
  虞父威严、主母端庄、姨娘总满怀自己的愁思,小妹是嫡女,有自己的心事,终归和她无法亲近到哪里。所有孤独的日夜,只有兰乘渊和她依偎在一起,像两株纠缠生长的小树,慢慢的长大。
  “我永远、永远都会在你的身后。”兰乘渊说。
  当初还是青涩少年的他发誓,眼神坚定。虞惊霜已经记不清那时候自己是怎么回复的他,只是后来回想,或许就是那一刻,她才对他动了心。
  所以在夜色与月色中,鬼使神差的,她轻轻抬了下头,装作不经意间,唇角蹭了下他的脸颊。
  兰乘渊只僵硬了一瞬,就回过头,慎重而小心翼翼的,用颤抖的手指抚摸过她的鬓角。
  那份珍而重之的心意,虞惊霜十年后回过头来想认为并不作假。
  她苦中作乐地揶揄:“好歹在我的三段情意里,这一段是有那么点真心在里头的,不像后面两个,真里掺假、假里作真,很无聊。”
  两个少年人悄悄在月光下互诉衷肠,兰乘渊一贯不善言辞,只会不断重复,向她许诺,不会只以一个护卫的身份来和她在一起。
  当时虞惊霜沉浸在小竹马难得的脸红中,闻言只是心中感到些微一丝不对劲,但很快就将其抛之脑后。
  也许那时起,兰乘渊的那句话就已经埋下两人日后分道扬镳的伏笔。
  虞惊霜一直是一个心大、性子散漫的人。豆蔻年华时,她的闺中密友们都已经会聚在一起,脸颊绯红地说悄悄话,而她却仍然一副什么都不懂的样子。
  有京中容色闻名的世家公子从眼前走过,旁的女儿家羞红了脸,只有她一脸兴奋地指着人家腰间的佩剑,羡慕地说一定要给兰乘渊也买一柄一样的。
  与她的天真迷糊不同,兰乘渊却好似从没有迷茫过,他比任何人都要更早地明白自己想要的东西,也更有行动力。
  他想识字、习武,便去拜师,吃了很多苦头,终于才得到夫子认可。他想考取功名,便去求虞父,被当众责骂异想天开也不气馁。他想往上爬,便敢在王爷家宴上亲身挡住刺客的剑。
  他好像不想让虞惊霜担心,所以从来都不肯向她说明,虞惊霜心底有一丁点儿奇怪,但她t从小就那么信任兰乘渊,在她的心里,他一直是一个温和、贴心、值得信赖的人。
  说到这儿时,虞惊霜停顿了一下,白芨急忙去看她的脸色,却见她坦然自若,只是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浅浅啜饮了一口。
  “日头这么烈,说了这么久,好口渴,来一杯明前龙井,真是悠然啊!”她享受地道。
  华昆正听得起劲,此时恼了:“霜姐姐,快接着说啊,然后呢?”
  虞惊霜放下茶盏,淡淡笑道:“……我真正察觉不对的时候,是发现当初指使仆从在雪地里险些打死他的那个贵公子,他死了。”
  第13章 第一任未婚夫(二)
  那时候,兰乘渊已经凭借挡剑之恩,跻身一跃成为王爷身边的红人。
  有时候虞惊霜赴宴,席间听那些贵女小姐们谈起他时,总会有一种恍惚感。
  在她们口中,他性子平和、坚韧、冷静,善于取舍,天生适应在官场耕耘。
  那些怀着羞涩与赞叹的话语常使虞惊霜有荣与焉:
  看吧,她的小竹马就是这样一个优秀的人,过往的经历和低微的出身也根本不能掩盖他的光芒!
  那时候她实在天真,心思简单,只顾着为他高兴,欣喜于他能那么快就得到想要的东西,却丝毫没怀疑过他每每晚归家时,衣衫上萦绕的血腥气。
  实际上,兰乘渊塑造出来对外的形象有那样多的漏洞,只能骗骗深居闺中的贵女们,根本经不起细敲。
  就比如说,自从他投入了王爷门下,朝中与王爷有异见的声音突然就少了很多。
  实际上,因为他有过曾经被当做兽来豢养的经历,他的本性要远比虞惊霜想的更残忍、漠然。
  虞惊霜意识到这一点,是由一次普通的世家围猎。
  在那次围猎中,有一位世家的公子策马追赶野兔,本是一次极为寻常的追逐,然而,变故陡生!
  过往一直温顺的马儿突然一反常态,嘶鸣发狂,狠狠将背上的贵公子甩在地上,不住跺蹄、状若癫狂。竟生生将来不及逃开的贵公子踩踏得屎尿横流、血肉模糊,死状凄惨。
  除此之外,与他同行的女眷也受到波及,被发狂的马儿踩断了一只胳膊、脸上破了相、血流满面。
  当时去营救的护卫们回来都吐了一地。
  据传,场面十分血腥,遍野血肉,向泥土之下深挖两尺,仍能挖出带血水的沙砾。
  而被救出来的女眷眼睁睁看着一个大活人被踩成薄薄一张人皮,竟是当场就吓疯了。
  虞惊霜在围猎场前方的营帐中休憩,听闻此消息时本只觉得唏嘘,然而,当那位倒霉的公子姓名传来时,她心中立时微微一动,竟有些莫名熟悉的感觉。
  再回想起,当初得知她也会前往围猎场时,兰乘渊眼中那一闪而逝晦暗的神色,她心中隐隐升起了一些不安。
  等回去后,她悄悄去打听,愕然得知被踩死的人,正是当初在雪夜里下令鞭打他的公子。
  除此之外,那晚动手的两名仆从也早就魂归西天,据说是夜深醉酒,不慎跌入河中淹死的……
  算上世家公子、因踩踏而被射杀的马儿,当年所有和那次雪夜受辱有关的人与兽,全数都死光了。
  原来尽管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他从未忘记。
  虞惊霜还在震惊于自己打问到的东西,兰乘渊却已经第一时间知道了她在查。
  他并没有当回事。
  哪怕虞惊霜因此而第一次与他争吵。
  虞惊霜只记得当时自己很费解、很激动:“你要报仇,我并不拦你,可你为什么要将无辜的人牵扯进来?!”
  那个女眷何其无辜,不仅断了臂膀受了这么大的苦,还因为破相和疯癫的症状被曾经的夫家退了婚。
  而他本来能稍等一下,让这场报复只针对恶人,也不会有任何差错。
  兰虚渊眼神沉静,丝毫没有悔改的意思:“我没有要针对她的意思,是她倒霉。杀那人的时机千载难逢,我不可能因为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就放弃。”
  向恶人复仇、惩罚他的方式有很多,可兰虚渊偏偏要选这一种——
  当初他嫌自己行动缓慢,挡了马车的路,那如今就让他死在那匹马的蹄下,这才算得上是因果轮回。
  而那个贵公子一时兴起带上了女眷,最初确实让兰虚渊猝不及防。
  可他实在冷静,只那么一瞬就做出了决定,毫不犹豫地放了胡峰去蛰马儿的眼睛——其他人的性命和后事,于他而言也只是“取舍”之间的舍罢了。
  如此平静、如此果断。
  虞惊霜心里很疲累、很震惊。
  这件事给她的冲击太大,几乎一下子推翻了此前兰乘渊在她眼中的形象:温和忠厚的竹马护卫,和眼前这个冷漠残忍的官场新贵,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
  她困惑、难过、愤怒,很久都不能释怀。
  而兰乘渊却认为自己解释过了,此事就算翻篇了。
  他想,为王爷做过的那些腌臜事,哪一个不比这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