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时令男友 第17节
  黎晓不介意受一点点痛,为得是用很多很多爱填满自己。
  启星是一把耳钉枪,是一根纹身锥。
  是吗?
  黎晓一走九年,什么音讯都不给他留,说回来就又回来了,什么预兆都没有。
  她受伤了,招招手启星就要来,她烦心了,挥挥手启星就要滚。
  但这样,对启星又公平吗?
  黎晓坐在桌前兀自出神,叔婆在屋外叫了好几声她都没听见,直到她敲门,黎晓还被吓一跳。
  叔婆见她没什么不舒服的了,就要邀她拿篓子去田里刨大番薯。
  黎晓家里冰箱坏了,整个的番薯能存放很久,但切开的总归还是要放冰箱的,一餐一只就能吃完的红心小番薯更合适,再加上兴致不高,所以本是想推脱的。
  但叔婆一来想要黎晓就个伴,二来也怕她心里还怄着,想拉她出门走走,就说:“大番薯拿来做番薯干、番薯丝嘛,摘回来放上半个月出出糖。小番薯也还有呢,你尽管都刨去,到时候也做些番薯枣存起来冬天慢慢吃。”
  黎晓想着晒了番薯干,蒸了番薯枣可以给褚瑶寄一些去,就提上篓子跟叔婆去了。
  叔婆家的院里总有晒不完的东西,现在那一篾上晒得是笋干、萝卜丝、还有梅菜。
  阳光所蒸腾出的干菜味大多有点涩涩的,并没那么诱人,这种干菜就得配上荤油才会激发出香气来,就像笋干老鸭煲,炸萝卜丝饼,以及那油亮亮的梅菜扣肉。
  郑秋芬下的油水太少,总是不及叔婆做的好吃。
  “你叔公那时候还在,又是村里的会计,每月有工资有油水还带学徒,我手头宽裕,割肉比她大方,下油也大方,当然好吃了,这跟手艺没关系。”
  物是人非,叔婆从前绝不会说这样的话,她家三子一女,负担也重,当初叔公拿钱出来时,说黎晓的爷爷把上学的机会让给他,这笔钱就算还债,不要郑秋芬还,但在叔婆看来这不公平,撒泼打滚也没挽回,还遭了打,这口气憋了多年,被黎晓还掉了,却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从前还没分家的时候,席面上她有一道干菜焖肉做得最好!我想偷师,就说给小女儿先吃点好哄睡,所以拿个碗进进出出偷看。你奶奶就用那种大大的茶杯缸啊,一层干菜一层肉再一层糖,先蒸一个小时,然后把那个缸子盖焖牢再蒸一个小时,肉里的肥油全都浸到干菜里去了。那个时候桌上的肉都要紧着男人和长辈吃,我们做媳妇的要是多夹了一筷子,公公立刻摆脸色,婆婆又赶我们下桌去看孩子。只有这道干菜焖肉,油水全在干菜里噢!那个肥汪汪的,那个香哦!我们做媳妇的扒干菜,他们也不好说什么。有一次,我一夹,夹到一小块肉,那个肉也糯啊,唉,一眨眼就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前些年也做了好几次焖肉,还是没有你奶奶做出来的好滋味。”
  叔婆说着,甚至还被回忆馋得咂了咂嘴。
  黎晓看着她笑,再看眼前,番薯田也到了。
  番薯一般都长在藤条的末端,红番薯总可以轻轻松松长到一个羊头那么大,顺着藤条也不是那么好拽出来,得刨一刨土才行,所以不叫拔番薯,也不叫摘番薯,要叫刨番薯。
  叔婆已经陆陆续续把这地里的藤条割去很多了,这就省力很多,用铁耙把番薯周围的土壤刨松也不会被藤条纠缠住,但地里的农活哪有什么轻松的,像刨番薯这种即时收获,即刻奖励的模式已经是最最好玩的类型了。
  黎晓和叔婆干得热火朝天,番薯堆满两个篓子一个筐子之后,两人坐在田埂上喝茶吃东西。
  启星做的那一锅蜂蜜小面包还剩了两个,叔婆吃着很喜欢,从塑料袋里卷出一根香蕉递给黎晓。
  秦家的田就在边上,秦阿公种了不少雪里蕻,一眼望去是浓浓油油的绿,等再过几天就能收了,村里有做菜干的人家会要。
  咸齑和梅干菜其实都是雪里蕻做的,压进缸子里成了咸齑,挂在风和阳光里就成了梅干菜,风味同源,滋味却是泾渭分明,就像近处河流和远处的青山一样。
  黎晓长出了一口气,感受着风把自己的烦扰一点点吹走。
  “干累了?”叔婆瞧着外村河道交汇处的廊桥和崭新的道路,说:“咱们这三家的田要被征去的话,肯定是一起的。”
  黎晓想起昨天陈美淑问的那些事,道:“叔婆很想被征去吗?我倒是不想。”
  “傻囡,你怕你妈讨钱,可以交进社保里嘛,老了有钱拿。”叔婆说。
  黎晓惊讶地看着她,一时无言。
  “这世上千百种人,当了妈了难道就都一样了?也有妈是不为着子女想的,更何况你妈又生了个孩,用钱地方大,心歪也正常。”叔婆虽然不清楚她们母女间的隔阂,但却一眼就看到了本质,“我其实也不想了,今年六十九了,社保少拿几年,不合算了。呐,星星也同我讲的很明白了,前头村子是因为修高架没办征了去,其实耕地一般是不让动的,那些说法都是他们吹拱起来的,竟然都传到你妈那里去了。”
  “她自己有心打听,总会知道的。”黎晓说。
  “唉,她已经是别家妇,怎么好打听这个呢?我那天以为她是替你问的,唉,也是我多嘴!”叔婆有点懊恼。
  “你只当是闲聊嘛。”黎晓默了一会,轻声道:“叔婆,我问你一个问题。”
  叔婆在‘呸’嘴里的茶叶,只‘唔’了一声。
  “我奶奶她,跟星星的外公他……
  黎晓不知该怎么说,而叔婆已经讶异出声。
  “啊拉,你哪里晓得的?哪个多嘴的去你跟前说?!”
  陈美淑就是用这件事来数落郑秋芬,叫她从楼梯上跌下去的。
  陈美淑以为黎晓没听见,她也从没提过,因为她以为那是陈美淑盛怒之下的口不择言,胡编乱造而已。
  这些日子她总想起旧事来,秦阿公对她们的确很照顾。
  钱和那口棺材,都不是可以轻易出让的东西。
  “你们年轻人的眼光来看么,没什么的。那时候你爸爸十来岁,星星外公是有这个意思的,我看秋芬也有,只是你叔公跳出来说不同意,说你爸爸马上就是可以做亲的人,太难看,不许你奶奶改嫁。”叔婆感慨着,“我那个时候也笑她守不住,但是现在想想,干嘛不让她改嫁呢?看看吧,这辈子都在熬苦。”
  黎晓沉默不语,她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她可以归咎于陈美淑的,但到头来,错的还是她。
  霜降过后,柿子由黄转红,黎晓自家没有柿子树,但每年冬天都不缺柿子吃。
  东家一兜,西家一篮,郑秋芬会它们存进一个大大纸箱里,用黎晓小时候盖过的那条小棉被来拢着这些柿子,把它们像宝贝一样捂起来。
  黎晓每天放学回家,桌上就会摆着一个两个熟透的柿子,柿子落入掌心时有种沉坠而饱满的感觉,果盖轻轻一拨就掉,果皮一触就开,果肉像柔软的果冻一样,柿子的气质和滋味都非常的怜幼惜老。
  黎晓今年的第一兜柿子不知道是谁给的,突然就出现在门槛上,一共五个,全都非常光滑漂亮。丑的果实老人家宁可留给自己吃,不会送人的。
  叔婆送给黎晓的那些番薯堆占了一个角落,大筐小筐占得满满的,倚着墙都快堆到窗台上了。
  那条捂柿子的小裹被没有被丢掉,黎晓在自己的衣柜里找到了它,她去大学的时候走得也很急,留下的全是一些单薄的衣裤,早就朽坏了。
  但那条小裹被还很牢固,黎晓小心翼翼地浸洗了一遍,晒干后虽没那么蓬松,摸起来还是挺软的。
  黎晓给柿子铺了一个窝,又去给小鸡配鸡食。一把米糠,一把切碎的老菜叶,一把豆渣搅和搅和就行了,笼统也才这么几只鸡,连撒都不用撒。
  鸡她是从小就养,可以说驾轻就熟了,她小时候和启星还从山上拖了节七拐八拐的树杈子给鸡玩呢。
  那时候鸡养得多,前院的篱笆墙上还架起铁丝网,加上鸡窝,被折腾得乱七八糟像个迷宫,反正黎家也不会有什么贵客来,无所谓了。
  有一只特别饱满白乎的母鸡,黎晓最喜欢,它漂亮又通人性,蹲下身咯咯叫几句就来了,它还特喜欢黎晓抱它,在她怀里会闭上眼睛睡觉。
  它也是下蛋大王,而且爱炫耀,每次下了蛋,就站在那个树杈子最高处咯咯哒叫,它一叫,黎晓‘噔噔噔’就从楼上跑下来了,有时候嘴里还叼着牙刷,有时候头发上又插个笔。
  “下蛋了,下蛋了!”小时候的黎晓叫道。
  “吵死了,就你会下蛋?”长大后的黎晓骂道。
  她不是特聪明的类型,有时候学得头疼,鸡打鸣吵嚷,她就心烦,但写完作业了,她又乐意把鸡搂在怀里,鸡乖乖贴着她,一声也不吭。
  黎晓就开始愧疚,给鸡道歉。
  郑秋芬端着盆鸡食打从她边上过,对孙女的怪异举止已经无感,鸡食一撒开,黎晓怀里的鸡飞蹬起来,在她胸前留下两个爪印。
  再好的关系也比不上开饭!
  鸡后几年下蛋就少了,稀稀拉拉四五天才一个,人家要买煲汤母鸡,郑秋芬会卖的就是这种了。
  但黎晓最喜欢的那只肥鸡一直都在散散漫漫,悠悠哉哉活着。
  郑秋芬葬礼结束后舅公和秦阿公做主请帮忙的村人吃一顿饭,鸡都杀完了。
  黎晓现在的这几只鸡还小,都不会叫。但她每天早睡早起,生物钟很稳定,而且村里有些人家的成年鸡叫声嘹亮,远远就传进黎晓梦里来。
  黎晓叼着牙刷蹲在阳台上,透过围墙上镂空的菱形空缺看着启星停在巷口顿了顿,又拧着电瓶车走了。
  那天之后,黎晓躲了启星几回,秦阿公再叫她去秦家吃饭她也寻各种各样的借口不去了。
  启星也忙,几乎都没怎么打过照面了。
  秦阿公应该晓得了陈美淑来过,再登门时跟先前自在不同,他显得局促紧张了些,黎晓倒给他的茶水也没有怎么喝,握着拳头捶着膝头支吾了半晌,忽然叹了口气,说:“其实你们都长大了,这个岁数早就能当家了,也用不着我们管太多,说太多,只是我这年纪上来了,总觉得时间不等人呐。”
  黎晓正恍惚着,因为看见他手心里漏着一角旧色的红布包。
  这种款式的布包郑秋芬也有一个,是那个年代装金首饰的,金子早没了,布包留着零钱了。
  不知道为什么,秦阿公把那个布包攥得很紧,但又只是安慰了黎晓几句,背着手慢吞吞地回去了。
  黎晓站起身看启星的背影,衣服黑车也黑,黑乎乎一团,再看菜圃里一地霜就显得分外银白。
  她总觉得这霜得是甜的,小时候这么觉得,长大还是这么觉得。
  否则怎么被霜一盖,叶也好,根也好,茎也好,就都变甜了。
  临近冬至,早起那种冷的滋味跟秋凉有点不一样,冬的冷意更为尖锐。
  但潺坑村的河流却又热闹起来,秦家地里的雪里蕻经了霜就能摘了,村里做腌菜的阿燕婶会让帮工一担担运到河边去清洗。
  小时候还有人一路转着腌菜缸去河边洗,但现在用水方便,缸子又大又重,弄到河边太费力气。
  黎家也有个菜坛子,但是很小,跟酒坛差不多大,郑秋芬腌够她们两个人吃的就行了,不用多。
  现在除了做这个买卖的,大概是没几人自己腌菜了,买现成的太方便了。
  黎晓去阿燕婶家打了几天的短工,主要是给儿菜削叶,其实雪里蕻和儿菜是一种东西,只是雪里蕻吃叶杆,而这种芥菜吃膨大的茎部。
  不过阿燕婶都管它们叫芥菜,不过一个叫芥菜根,一个就叫腌咸齑的,雪里蕻讲起来拗口。
  黎晓是看见超市标价牌上叫这种菜为儿菜,才知道它的学名。
  儿菜上有些薄薄的叶片,腌的时候得削去,可能是太嫩了会烂,模样不好看。
  黎晓上午干两小时,下午三小时,五个小时二十块钱,但活很清闲,削叶的小刀弯弯的,拇指抵着一割就行了。
  聊着天还能挣钱又没有绩效,黎晓觉得挺好,热热闹闹听别人讲别家事,自己的那些破事就不用想了。
  但是她们也会来问黎晓,往后还去外地上班吗?有男朋友吗?你妈妈还有来看你吗?
  黎晓抿着嘴摇头点头,不怎么说,她们也就不怎么问了。
  黎晓早就不像小时候那样挂脸回嘴了,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她的人生再曲折,那也不稀奇。
  经手的儿菜有特别板正的,黎晓握在手里都舍不得丢进筐里,腌完了就一个样。
  她瞧瞧也守着一个筐在削的阿燕婶,问:“阿婶我能不能拿这个回去吃,等下你转钱给我直接扣掉就行了。”
  “一个两个有什么好说的。”阿燕婶不在意,因为的确价贱,再就是黎晓不搭话,干得认真,抵得过了。
  黎晓抱着儿菜回来的时候正碰上启星回来,他应该是刚从岛外的超市回来,手里握着一瓶醋,身后暗蓝的天把他的面孔衬得格外清晰。
  她知道住得近总会碰见,就装作没事人样对他点了点头,然后进院、掩门、进屋、落锁。
  黎晓贴在门板上出神,过了一会瞧瞧看窗外,启星已经回家去了。
  “没关系的。”黎晓也不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
  在外的时候,黎晓过年没地方去,褚瑶又回家了,外食的价格高了一大截,她也会自己煮火锅吃,吃了一肚子速冻的丸子全家福后,煮透大块的儿菜沾辣油酱醋吃,清爽解腻又叫人觉得满足。
  郑秋芬没这么吃过儿菜,她都是用菜籽油炒腌儿菜,腌过的儿菜很脆,嚼起来咯吱咯吱的,酸甜可口,非常下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