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盈长安 第35节
  宋长晏道:“有两个被贺副将拿下的时候服毒自尽了,其余的都逃走了。”顿了顿, 他问道:“你认识他们?”
  章盈:“是, 带头那人是我父亲的亲信。”
  宋长晏讶然:“章伯父,他怎么会?”
  是啊, 天下有谁会相信,竟然有父亲派人刺杀亲生女儿呢?
  章盈久久没有说话,宋长晏接着道:“或许是我最近插手荣家的案子得罪了伯父,伯父才会这般小惩大诫,并不是真要我的性命。更何况有你在场,料想那些人也不会动真格。”
  听他这么给父亲找借口,章盈心中更不是滋味,自嘲般地道:“没准他们此次想杀的就是我,碰巧连累你了。”
  她怅然若失地靠在车窗旁,自今夜起,他们之间的父女情分,就此了断。
  约莫半个时辰过去,马车总算抵达。
  景明院宽敞不少,到处点着灯,长廊水榭,颇有私宅庭院的风格。
  宋长晏将章盈送到屋门口,低头对她道:“我会安排人守在这附近,你不必担心。”
  章盈仰起脸看着他,“你还要走吗?”
  “嗯,朝中还有别的事,我明日再来看你。”
  “好。”章盈道,末了补了一句:“你若是忙也不必来,有什么事让下人跑一趟就是了。”
  宋长晏不做声,垂眸凝视她良久,俄而抬起手碰了碰她的脸。
  微凉的指腹相触,留下一片颤栗,章盈不由得回想起马车上的荒唐,下意识地偏头躲避,“天色已晚,你回去路上小心。”
  红润的唇瓣随着话音启合,像是亟待采撷的花蜜。
  宋长晏喉结滚动,拇指往前抚过她的右颊,“这儿有些脏。”
  应当是在车上唇舌交缠间,被他蹭上的灰烬,章盈迅速地伸手摸了摸他碰过的地方,“多,多谢。”
  宋长晏轻声道:“宋府的事都交由我处理,从今往后,你不再是宋家的娘子,无论是回章府,还是去别的地方,都由你决定。”
  章盈怔愣地看着他,情不自禁地低声问道:“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宋长晏没有回答,而是眼神希冀地问她:“那,从今天开始,我可以不再叫你二嫂了吗?”
  对上他极为认真的目光,章盈心底软如一地月光,缓缓地点头应允。
  宋长晏冁然一笑,倾身轻抱住她,在她耳畔道:“盈盈,留在上京吧,别去扬州了。”
  万千情意化作一池春水,将人融化其间。
  章盈试探地回抱,“我不去了。”
  ***
  从景明院出来,宋长晏径直回了宋府。
  多日未归,偌大的英国公府邸萧条了不少,夜里更是到处死气沉沉的。
  他回屋洗去一身污秽,而后换了套干净的衣裳,点着灯坐在前厅,犹如在等谁一般。
  一炷香的功夫过去,预想中的人果真出现在门口。
  他抬起头,从容自如道:“父亲来了。”
  宋晋远仿佛老了十岁,脸上再没了平日里的威赫,闻言神情微动,一言不发地走到他对面坐下。
  宋长晏面带笑意,给他倒了一杯热茶,自顾自道:“近日事忙,未得空向父亲请安,是儿子的不是。”
  这几句话叫宋晋远脚底发寒,他目光沉沉道:“你一向懂事,不必在意这些虚礼。”
  宋长晏道:“您养育我二十年,这是应当的。”
  宋晋远不再与他虚与委蛇,开门见山道:“你都知道了。”
  宋长晏垂眼看着桌上的茶具,缄口不言。
  他不说话时带有一股不怒自威的压迫之感,宋晋远哀戚地想,眼前人早已不是那个乖顺的宋五郎,不但有军功在身,还极具手段。短短半年他便站稳了脚跟,搅浑了朝中的一滩水。
  宋允默的案子,这些时日他想尽办法,依旧无力转圜。他认命一般道:“你若有何怨气,尽管冲我来,别再对默儿下手。”
  宋长晏轻笑一声,“父亲言重了,在宋府这么多年,我衣食无忧,又怎会心生怨气?”
  言至于此,他霎时敛了笑意,冷声道:“我只是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宋晋远面色苦楚地闭上眼,半晌才睁开眼道:“当年之事,我,我也是身不由己。”
  宋长晏冷漠地看着他,“父亲尽管说,我自有决断。”
  宋晋远陷入那段往事,徐徐开口:“荣家,也就是你的外祖家,当年几乎是独揽大权,朝中再无人与之分庭抗礼。树大招风,久而久之自然会有人心生不满,章家便是其中一位。章泉暗中联合朝中诸位大臣,搜集了许多荣家意图谋反的证据,加之先帝对荣家早有不满,便定下了荣家谋逆的大罪。”
  他轻描淡写地描绘过当时那场血雨腥风,继续道:“先帝下令将荣家满门抄斩,当时荣家的长女虽是东宫太子妃,却也未能免罪,一并下了大狱。不过,不过行刑前,当今圣上——彼时的太子,发现太子妃已身怀有孕,便想尽办法救下了她。”
  “当时我是监斩官,若想以假乱真,从中换出一人并不难,因此答应了太子的请求。用一容貌相似的女子,救出了太子妃。”
  宋长晏面上不显,心中却不以为然。
  宋晋远救下人除了太子相求,更多应是为了宋家考虑。卖未来的君主一个天大的好处,往后宋家在朝中又怎不会顺风顺水?这么多年来,宋国公屹立不倒,位极人臣,不正是缘于此吗?
  “殿下那时根基未稳,无法冒险安置太子妃,便只得托我照看。太子妃身份特殊,我不敢假手他人,只有将她安放在别庄。后来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说她是我的侍妾,我也唯有硬着头皮应了下来。”
  宋长晏接过他的话:“所以李氏心有不满,三翻四次派人去庄上,逼死了我母亲。”
  宋晋远没料到他连这些都知晓,脸色变了变道:“她不知太子妃的身份,才犯下大错,你若是要怪,就怪我吧。”
  宋长晏喝了一口茶,慢慢道:“你对我总有恩情,所以李氏如何待我,我不追究。”
  宋晋远缓一口气,转而又听他话音一转:“只是她当时如何对我母亲的,如今总要一一还回去。”
  宋晋远道:“我明白了。”
  “至于宋允默,我会保他一条命,该如何做,父亲应当清楚。”
  宋晋远凝神半时,道:“世子之位我会请奏给你。”
  宋长晏笑道:“父亲说笑了,我要这世子之位做什么。”
  宋晋远一怔,听他继续道:“我并非宋家血脉,这英国公的爵位和家业自然与我无关,只要国公爷明白,整个国公府该站在哪一边。”
  宋晋远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那双如鹰隼般锋锐的目光中,满是权利与野心。
  宋长晏直言道:“章泉已经知道我的身份,在他看来,国公爷自是与我一条船的。国公爷以为,为扶持六皇子上位,他又会如何对付宋氏一族呢?”
  这便是避无可避,选无可选。
  宋晋远沉吟许久,最终说了一字:“好。”
  宋长晏满意一笑,将茶杯推到他眼前:“当年既然国公爷也参与了荣氏的案子,翻案之事,还望您相助。”
  宋晋远端起那杯茶一饮而尽,“臣自当尽力。”
  喝完他站起身便要离去,被宋长晏出声止住:“还有一事要劳烦国公爷。”
  “什么事?”
  他原以为是旁的与荣家有关之事,最后却听宋长晏道:“章盈既然已离开宋家,还请国公爷在宋氏族谱上消去她的名字。”
  宋晋远露出极为不解的神色,顿了少时点头答应。他似是想通他此举,开口道:“章泉不会在意章盈,你不必在她身上下功夫。”
  精明如宋长晏,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制衡章泉,包括他的女儿。只不过章泉并非慈父,又怎会受制于一个女儿。
  宋长晏不以为意地笑笑,语气笃定道:“我知道。”
  第42章
  既决定留在上京,章盈便开始为之后的日子做打算。
  如今她无家可依,凡事只得自己筹划。她手里尚有些银钱,但总不能坐吃山空, 再三考虑后,决定租个铺子做生计。
  大抵是公务繁忙, 宋长晏这几日空闲的时候不多, 于是将谭齐留在了章盈身边。有了谭齐相助, 租铺子等事容易了许多,也没再遇到阻拦。
  三五日过后,这事敲定, 一家胭脂首饰铺子张罗着开了起来。世人轻商,章盈在家时自然没接触过多少经商之道, 眼下一门心思放在上面,也省去了许多胡思乱想的功夫。
  薄暮将至,碧桃端着一盘蜜饯进屋时, 见她还在点灯算账, 不免心疼地劝道:“娘子都看了一天了,也该歇歇, 免得熬坏了眼睛。”
  章盈手上的笔不停, 头也不抬道,“从前看别人做生意只觉得简单, 不曾想到了自己这儿, 开一个小小的胭脂铺都这般费劲,等估算完每月的收支再歇吧。”
  碧桃将梅子放在桌旁, “其实咱们的钱足够用了, 娘子不必这么辛劳。”
  就算缺钱,夫人总会暗中接济, 不至于让娘子吃多大的苦头。
  章盈不以为然道:“钱总有花光那一日,如今我们没了依仗,凡事更要靠自己,否则将来有了变故,你我岂不是要流落街头?”
  碧桃懂得其中道理,不再打搅她,安静地退到一旁守候。甫一抬头,便看到站在屋门口的身影。
  宋长晏食指抵在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碧桃意会地将嘴边的话吞回,轻脚走出了屋,留两人独处一室。
  宋长晏悄声走到章盈身后,看了一眼她面前的纸页,目光停留在了她专注的侧脸上。如此过了一会儿,才见她放下笔,揉了揉手腕道:“碧桃,再帮我研些墨。”
  宋长晏一手挽起宽大的衣袖,骨节分明的手握着墨锭,一圈圈打磨。
  淡淡的沉香钻入鼻间,章盈兀地抬起头,对上一双温柔似水的眸子,“怎么这时候来了?”
  这些天他每日都会来景明院待一会儿,但大多是在晚上。
  宋长晏答道:“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往后我多陪你一些。”
  章盈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哪里需要天天陪。”
  “可我想每日多见见你。”
  宋长晏挨着她坐下,扫视过桌上布满字迹的纸,“这是在做什么?”
  章盈苦恼地呼出一口气,不自觉地吐苦水:“是胭脂铺的事,我头一次接触这些,有点弄不清其中的关窍。”
  宋长晏笑吟吟地看着她,接过她手里的纸笔,“我来看看。”
  话落,他当真细细看了起来。那本无关紧要的册子,到了他手上,倒像是什么重要的案牍一般。
  章盈偷瞧了他一眼,暗想他处理公务之时,是否也这般认真?
  须臾,宋长晏圈点出几处,一一为她讲解,寥寥数语便理清了思路。
  章盈听完,颇为惊讶道:“你怎么还懂得经商?”
  宋长晏道:“其实做生意与带兵打仗有相似之处,掌握了其中要诀,并不是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