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沈知意听到这里就知道,他已经知道她见过一点红了,大概也已经知道了孙羽、也知道了她的哥哥的事情吧。
  她又挣了挣手,这次苏梦枕没有抓住她不放,任由她抽回自己的手。
  她也没有走开,而是蜷起自己的腿,乖巧地坐在他的旁边。
  让她完全无法安眠的各种各样的事情在她的脑袋里晃荡——她现在很想倾诉给他。
  明明他们还完全没有到可以倾诉烦恼的关系,可能是因为他明明说着安抚的话,可是语气却又那么平淡的原因。
  但凡他的语气再认真,再关心一点,或许她都会觉得尴尬,感到不知所措了。
  可他偏偏没有,他就是这么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却让她整个人都平静下来。
  她有好多话想说,有好多问题想问——说她真的好想她的哥哥,金风细雨楼能查到哥哥在哪里吗?哥哥为什么会做一个杀手呢?哥哥过的好吗?哥哥在这三年里,有想过她吗?为什么,为什么明明还活着,却不愿意见她?青衣楼为什么要盯上她,为什么偏偏要她死?哥哥到底是为什么叛逃青衣楼,和她有关系吗?
  她肚子里的委屈、害怕、担忧,全都团在一起,让她整个人都处在这些问题所带来的情绪压抑着,一直莫名的无力感一直在吞食她的理智。
  她自己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其实是哭不出来的。
  但是她能感受到身边男人的呼吸,还有他虽然不多,但是确实存在的温度,这让她实在害怕一开口就让他听见她的哭腔。
  苏梦枕见她不说话,也并没有再开口,安静地望着天上的月亮——他本就是来看月亮的,一个人看最是悠闲,两个人看也没有什么不好。
  他们两个人一个心事重重,一个脑袋放空地坐在一起,气氛竟然还挺融洽。
  一直过了好久,沈知意才终于提起勇气,转过头对着苏梦枕就要说话,却看见他艳丽的五官——尽管这或许并不是一个适合用来形容男人的词汇,但是沈知意看着他浓墨晕染开的容颜,脑子里居然只想得起这个词。
  她是第一次这么近的看着他的脸。
  和她映像里苍白文雅的容貌显然很有些出入。他并不是清秀的长相,和苍白皮肤极不相配的深邃五官和那双坚韧的星眸,让他看上去魄力十足。
  因为带了一些病态,所以这份艳丽染上了几分颓靡,好像一朵刚开就要凋谢的花。
  但他病归病,但却和病弱两个字扯不上关系。哪怕他已经身体不适,佝偻起自己的脖颈,他的腰,他的腿,他的眼睛,依旧端正,依旧有力。
  她可能确实看的有点久了,被他的这份反差所吸引,一时间忘记了自己刚刚酝酿了好久的话。
  直到苏梦枕终于转过头,眼神带着疑问与包容地看着她的时候,她才慌乱地移过头,支支吾吾好一会,憋出来一句和她刚刚打了好久的腹稿完全不同的话。
  “……你冷吗?要不要我把披肩给你穿?”
  说完,她还真的把自己披着的毛茸茸的小毯子拉下来,往他的位置送了送。
  手是往他这边递了,眼睛不知道为什么,还不敢看他。
  “……?”
  苏梦枕穿的并不少。
  他已经习惯在还没有冷透的天气,穿着厚厚的狐裘了。怎么说,也是要比旁边半夜随便披了个披肩就跑出来的小姑娘要厚实不少的。
  更别说,他还是个男人。
  看了看姑娘并不比他壮实的身形,再看看姑娘也并不比他红润多少的脸色……不管怎么说,也是轮不到她给他递披肩的。
  苏梦枕不知道自己是多少次被她逗笑了。
  “或许,以你现在的穿着来说,现在该继续披着它的人,是你而不是我才对。”
  “可是你的手比我的还要凉。”小姑娘低下头回答他,看上去很乖。
  “那好吧。”
  见沈知意没有要把披肩收回去的意思,苏梦枕无奈地接了过来——被一个同样身体不好的小姑娘关心身体健康,还给他递披肩取暖……这大概是苏梦枕人生头一回有这样的奇遇。
  见苏梦枕接了过去,她才收回递披肩的手。
  沈知意这会真有点不知道说什么了,这会再提起她原本想提的东西好像氛围不太合适。只好尴尬地把头埋进自己的膝盖里,留一个黑黝黝的后脑勺给苏梦枕看。
  她的头发很蓬松,看上去倒是很适合被摸头。
  但是苏梦枕毕竟不是那种一点分寸感都没有的男人,他只是笑着看了会她的后脑勺,低头捂住唇,又咳嗽几声后,把姑娘刚递给他的披肩——又一次披到了姑娘自己的身上。
  苏梦枕凑过来的时候,沈知意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药香,并不难闻,植物的苦涩和他自己本人的冷香混在一起,很好闻。
  如愿看到了姑娘再一次抬头,因为诧异看向他,微微放大,像猫咪一样圆溜溜的眼睛。
  “不想和我聊聊天吗?”
  “……比如,那个被关起来的刺客?”
  “你都已经知道了……对不对。”刚刚还用猫猫眼看着他的姑娘一听到他主动提起她的心事,又缩成一团,好像怕被他看到她通红的眼眶。
  苏梦枕并没有马上回答她,而是又看向了月亮——他当然可以马上回复她,是、或不是,但是他知道,沈知意肯定不是想知道他如何回答,她只是想要倾诉,而他也很乐意听她倾诉。
  果然,沈知意很快接着自己的话说了下去。
  “他是来杀我的,如果没有金风细雨楼,我就会死的。”
  “可到现在,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做错了什么……你们所有人,知道的都比我多。就连哥哥……对我世界第一好的哥哥,我也没有你们了解他。”
  “这就是江湖吗?江湖会把一个人改头换面,让他变成我不知道的人,不了解的样子吗?”
  苏梦枕安静地看着天空。
  一直到沈知意又絮絮叨叨的聊了很多关于自己的苦恼,自己的困惑,自己的畏惧,才终于移开视线,望着她。
  冷白色的月光把他的脸显现出玉石一样润泽的光辉,他的表情带出一种近乎神性的怜悯,却又因为这份对世人一般无二的怜悯带上几分超脱的淡漠。
  “未知确实会给人带来痛苦。”
  “人从生下来的那一刻开始,就是在一直在探索未知。每个人都是第一次做人,很多时候,你可能连你自己都不了解,又怎么能够去了解除你自身外的其它人呢?江湖从来没有能够把人改头换面的能力,能改变一个人的,只有他自己。如果他自己不愿意接受改变,再怎样的惊涛骇浪也不会让他有一点动摇。”
  他又狠狠地扎了一下沈知意的心。
  小姑娘这会真的要哭出来了。
  她宁愿听到苏梦枕说,是的,是这个江湖太乱才让他变成了另一个人——也不要听他说,是她还不够了解她的哥哥。
  但是她也知道,苏梦枕没有在撒谎。
  花满楼也不会骗人——但是他总能用最委婉,最温柔的语气引导她,鼓励她。他就像一盏黑夜里的烛火,在手心升起,并永不熄灭。即便燃烧自己的生命,他也是温暖的,明亮的,不会陷于黑暗的。
  但是苏梦枕不同。
  他就像黑夜里的月亮,离她不近,但是也不远。高高地挂在黑色的天幕上,不忘绽放光芒,引导黑夜里的行人,亦或让黑夜里的脏污在他清正的光芒下显形。
  他感性的同时,又能保证绝对的理性。他的情商当然不低,只要他愿意,他也可以哄得小姑娘破涕而笑,可是他偏要戳破她不切实际的言谈,偏要用他的话
  去分析事件的真相。
  她觉得很委屈,可是她知道他是对的——可她还是难过。
  于是她也只好带着赌气的问他:“那么你呢?”
  “你说未知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那么你呢?”
  “你是金风细雨楼的楼主,你知道那么多别人知道、或者不知道的秘密。那没有未知的生活又是怎么样的?”
  “一样的痛苦。”苏梦枕嘴角牵起一个浅淡的笑,并不为她带着些质问的语气而生气,而是依旧认真的回复她。
  “什么都知道,也会痛苦吗?”
  苏梦枕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还没有到什么都知道的地步……就好像,我也是在认识你之后,才知道江南有一个如此漂亮、如此有趣的荷花姑娘。”
  这话一说完,他就感觉到有些不妥——虽然他说的依旧是实话,但是这样和一个未出阁的少女说话,还是不太……
  他转过头去,就看见沈知意的头埋的更加深。
  尽管他们现在的话题很严肃,尽管就在刚刚,沈知意还有点小赌气,但是被苏大楼主这么一打岔,平生少能见到几次直球的废宅少女还是被他的话说的一时慌乱。
  苏梦枕看不到她的表情,只看见少女的手在自己的裙摆上扯个没玩,耳朵也红彤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