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因着隋和光善待隋朱, 舅舅爱屋及乌,对隋朱也相当包容。
  当时的隋朱还没抽条,两年摸爬滚打, 还是姑娘一样的瘦弱体形, 面容清秀,隋和光想不到这是条中山狼。
  隋朱十分卑微真诚,说他不需要舅舅想起自己, 不需要落自己的名字……只要信到了, 他的心意就到了。
  隋和光看了信, 确实是单纯表达思念, 就代隋朱寄出。
  这封信半路被南方軍偷换,內容变成邀請见面,引诱隋和光母舅过来南边。
  ——隋朱拿舅舅的命,做了投靠南方的敲门砖。
  不过隋和光也报复回去,截到了逃跑的隋朱……可惜手雷没能要隋朱的命,南方軍就来了。
  他们之间有过死仇。
  现在隋朱在北平监視,隋和光很难脱身。
  怎样解决这麻烦?
  *
  两人约在六国西餐廳见面。
  玻璃彩窗把夕照滤成一片朦胧的金,廳內水晶灯折射温润的光,银器与瓷盘轻碰,空气里浮着咖啡香、雪茄烟和香水气息。
  这里是洋人的天地,軍队的手伸不进来,任谁也不敢公然携武装闯入。隋朱跟隋和光一样,身边只带了两三人。
  隋朱穿着一件酒红风衣,内里是黑衬衣,布料偏硬,讓肩膀更宽。
  傍晚,教堂扑棱棱飞回来一圈鸽子,外边打的昏头暗地,租界其乐融融、绅士女士优雅从容,好像谁都不是侵略者的后代、没有在别人的国家撒泼。
  隋朱选了一处靠窗的方桌,正对街道,身后靠墙。隋和光来之前拿到西餐廳的地图,这里走几步就是后厨,有一道暗门直通巷道。
  亲信跟他们不在一张桌,隔几位就座,谨慎地监視。
  隋朱端起酒杯,朝隋和光一倾,含笑开口:“听说四弟干了你。”
  相当疯狂的开场白。
  “四弟”这称呼讓隋和光愣神了一会儿。
  他知道玉霜废了隋翊的手,把隋翊扔在了荒山,之后的事隋和光没有关心。
  他当时一心都是玉霜。
  隋翊跟隋朱搭上了線——隋和光立刻有了猜想。隋翊向来是两边倒,大概在北方军的时候就勾結上了南方。
  仗打起来后,军情处权力渐渐大了,一时间风头盖过中情局(负责监控党内行政、控製社会舆论)。隋朱本人没有背景,想扩张势力,三教九流都得招揽。
  看来隋翊非但没死,还混进了军情处。
  隋朱为什么要提隋翊?隋和光跟谁睡觉,与他什么关系?
  隋朱眼神毫不移动,跟审讯一样,隋和光面无异色,反过来套隋朱的话:“隋处长听谁说的?”
  “道听途说,他和你有一番奇遇。”隋朱的眼睛格外细长,像刀,每次看隋和光,眼皮好像要把人寸寸凌迟。
  甜点上来,隋朱用英文让侍从離开,亲自站起身,把盘子和小叉摆到隋和光面前。
  在俯身的时候,柔声问:“狙击手在哪?”
  他看人时习惯性眯眼,嘴角牵出一丝刻意的、柔和的弧度。
  隋和光驚诧:“这里可是租界,警察就在两百米外。”
  隋朱点了点窗外,“三点鐘方向,教堂顶层鐘楼,鸽子没敢往那落;隔壁公寓五楼,住户上周剛回欧洲,现在却亮了灯——你告诉我,谁在?”
  昨天约的见面,他已经把环境调查得一清二楚。
  隋和光失笑,不承认也不否定,“我们斜对面那桌,两个人,半个小时只上了一道主菜;左边靠窗的女人,有两次风把她的书吹翻页了,她还是不关窗——是在看书,还是看隋处长你?”
  隋朱的目光有一刻变得慑人,眨眼后变为缱绻,说是看情人也不为过。
  他准备开口,但一道爆破声压住一切——
  西餐廳斜对面的钟表店爆炸了。
  爆炸撕裂黄昏的宁静,火焰与浓烟腾起,西餐厅的玻璃在抖动,所有人都看向钟表店。
  隋朱同样。
  那是军情处安插在租界的一处情报点。
  隋朱起身的同时,餐厅中十多个人同时动了,朝隋和光这桌包围过来。
  隋朱不多看爆炸现场,也不急着处理正事,在周围客人的驚呼中,他客气地问隋和光:“我看你没怎么吃东西,是不合胃口?”
  “这里太吵了,也不安全,去我家吧。我最近新研究了几道菜,都是你的口味。”
  旁边伪装客人的手下听的心惊。通常处长说人话的时候,就不会办人事,比如安慰昏死过去的犯人说“很快就轻松了”;他办人事的时候……处长做过人事吗?
  把人煮熟来喂狗,算做人吗?
  职员看隋和光已经像看死人了。
  “请。”隋朱语气和颜悦色,手掌却已经攔住隋和光,把他引向另一条去路。
  他人多势众,隋和光被一群人簇拥,只能上車。
  两人没有同車。隋朱的防弹轿車在前引路,隋和光则被“请”入后方一辆黑色轿車,由两名贴身亲信一左一右严密看守。
  车在街道缓慢行驶。
  前面的防弹车还没有进到主街,就遇到了两个巡捕攔路:“出了爆炸的大案,现在谁急着走,谁就是嫌疑人!”
  司机开窗交涉,警察却朝他诡异地笑笑。
  他往车窗里扔了一样东西,然后,快速避开。
  袖珍手雷。
  一声巨響,后方车辆里的人眼睁睁看着前车在被火光吞噬,车门弹开,前座的职员冲出,要去保护处长;后座的看守者仍不忘按住隋和光。
  然而下一秒,他听见什么东西砸在车背上,传出闷響……
  紧接着便是拉环扯开的细微锐响:“呲——!”
  军情处的人受过军事训练,对这声音再熟悉不过。那职员脸色骤变,求生本能压倒一切,他立刻冲出车外,还想拽住隋和光,但只拽到一团空气。
  他顾不上去找隋和光——什么任务都比不上保命要紧!
  连滚带爬扑出数米,可预想中的爆炸没有发生,只有呛人的白烟弥漫街道。
  烟雾稍散,隋和光早已不见踪影。
  ……
  “跟丢了?”
  “处长恕罪,对面应该是买通了巡捕,设了假路障拦车。连续出了两场爆炸,租界警察把街道封死了,谁也不许出……”
  隋朱多疑,知道隋和光准备了杀手,根本没上车,就等着欣赏隋和光的手段。
  结果出了爆炸案,他被暂时困在这条街,手下全来关心他了,没几个人去盯隋和光。
  但隋和光现在跑了又怎样?只要他还在北平城,就逃不开军情处的眼線……
  等一等。
  隋朱的笑固定在脸上。谁说隋和光一定会留在北平?
  是,隋和光现在是司长、会长、行长,可他真会被这些名头绊住脚?
  跟租界交涉完,已经过了半小时,隋朱出了街道,一名职员等候多时,跑过来汇报:“剛查到!和您想的一样,隋和光买了今晚的火车票,目的地是金陵!”
  隋朱之前陷入了一个误区。
  他以己度人,以为隋和光最想做的是杀他,所以不会離开。
  但隋和光的根本目的是逃跑。
  狙击手、爆炸、路障,都是隋和光放的烟雾弹,把隋朱和隋朱的人引开……那车票呢?
  隋朱问:“最近英国人是不是有一批船出海?”
  *
  海风裹挟着咸腥的气味和煤烟,吹拂着码头密集的人群。
  隋和光压低帽檐,身上换了一套不起眼的灰西装,混迹于往来的人群中。连日来如影随形的窥视感终于消散。
  隋和光定的计划会简单。
  既然摆脱不了隋朱,不如主动邀请。
  第一步,引蛇出洞,答应与隋朱在租界餐厅见面,确定他行踪;第二步製造混乱,让租界警方介入,牵制隋朱的人手。
  第三步,金蝉脱壳。
  烟雾弹触发,隋和光按规划好的路线脱身。
  陆路不能走,怕撞上南方军,更怕遇上土匪;机场封锁,航线全断,连政府大人物都要拿钱开路登记报备。那就只剩水路了。
  随着人流走向那艘悬挂英国国旗的“星旅号”货轮,舷梯已近在眼前——
  哨声尖锐悠长,一队警察与便衣特务疾步涌入码头,为首者扬手高喊:“紧急公务!安全检查!所有船舶即刻停航!”
  人群顿时一阵骚动。
  所有出港舷梯被强行撤收,人员下船,乘客和工人被围堵在岸口,人声、骂声、汽笛声乱成一片。军警朝天开枪,暂时压住人群。
  他们拿着登船名单,开始逐一核对身份。
  隋和光这张船票是用别人的名字买的,事出紧急,他也没有造假身份。
  ——是隋朱。
  隋和光沉沉吐出一口郁气。隋朱比他想的更聪明,也更执拗疯狂。
  李崇走前给隋和光留了几十号人,但隋和光私心不想李家人跟隋朱对上,毕竟隋朱还是南方政府的官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