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夫人真是个神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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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十三日。小雨。
  先生栽的玉兰开得正好,夫人却将整树花剪碎,洒到井里,又在边上站了许久。我忙喊一声,请夫人来吃甜点。
  先生听闻后,命人填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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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十七。月亮很圆。
  先生今天帶夫人上街。他们走在前头,先生的手指总是去勾夫人的手指。夫人好像不大耐煩,转过来,扇先生一下。
  轻飘飘的,没声。先生顺势抓住夫人的手。
  先生说,夫人爱听戲。我们就去戏院,戏单递上来,先生讓夫人先点,夫人却说看不明白,随便指了一出。
  戏台上锣鼓敲得熱闹,夫人却好像没兴趣。先生倒是看得仔細,时不时側头,跟夫人低声说几句。
  我看着主家亲昵,很开心。
  戏很好看,虽然我看不懂,夫人应该是看懂了,但回后话不怎么说,也不对我笑。
  第二天,先生又带夫人出门。说是去医院探望他父亲。
  回来,夫人跟先生关上房门,吵架,瓷瓶摔了。
  我在军区医院当过护士,执意要给夫人包扎,却发现了不对。拇指和食指夹缝,这位置不会错的,就是枪茧。
  【补记】
  这些零碎片段,原该拼成神仙眷侣的模样。可那日我擦玻璃,见夫人独自站在三楼露台,铁栏新刷了金漆,连上铁链,说是防野猫,也防小禾被勾走。
  可那高度,哪只猫跳得上来?
  先生会给夫人送花,刺都被剪掉,光秃秃的,像排整齐的缺牙齿。隔几天,我们找来玻璃罩,把干花放进去。
  这公馆正像个精巧的琉璃罩,光晕流转。反正对外人,我都说:“主家很恩爱,隋先生,是难得的好男人。”
  (声明:我叫阿琳,不识几个字,以上是尹小姐代笔。尹小姐是我養的狗狗。)
  第50章
  午后, 花圃深处。
  长衫垂落,银線绣的竹叶泛冷光。隋和光的薄片眼鏡没摘,还架在鼻梁上——昨夜闹太晚, 他竟在看书时眯着了。
  玉霜顺着衣襟探进去。长衫的料子滑, 里衣的棉麻却软,解开的很轻易。
  这副身体,他如今是熟透了。
  換魂半年, 再加宁城这几月, 他连隋和光腿上旧疾都清楚——风稍凉些, 那条腿便会无意识往热源贴。
  花架投下斑驳光影,紫藤花瓣飘落在书页间,书从隋和光膝头滑落。
  玉霜问:“这页講了什么?”
  隋和光嗓间帶着乍醒的哑:“講男子精关不固,夜尿繁多。”
  玉霜低笑,手指还在往他身下钻。
  紫藤花串垂落,遮住两人身影。远处,傭人提着水壶经过,脚步声在碎石小径回荡, 近处,衣料窸窣。
  光影透过花架隙,扎在隋和光脸上, 刻划出收紧的下颌線条。
  玉霜呼吸扫在他耳廓:“有人来了。”
  又堵住隋和光所有骂声。
  隋和光在花房待久了, 发间衣上都沾着香气,此刻混着日光与情欲,将那副冷淡皮囊也焐出温度来。
  这具身体, 玉霜曾一寸寸丈量过, 一步步地, 将他承受的阈值拔高。敏感处的位置, 該用的力度,连最细微的战栗都牢记……这世上没人会比他清楚,隋和光情动是怎样的姿态。
  玉霜说的过分,手还是停下来,只俯压隋和光,黏糊糊的亲吻。
  暖风和煦,人影与花影齐晃,吻被拉长,无限绵延,呼吸也是,低沉悠长,仿佛都在这暖意中融化,淌过了一生。
  玉霜作弄完人,神清气爽,去客厅接电话。半开的玻璃门外传来漂亮的牛津腔,谁能想到半年前他还只会唱华文?
  再进花房时,玉霜拎着一个银笼子,里边是只白猫。
  “约翰送的,说白猫在他们国家象征好運。”
  “真是好運,就不該被人逮住了。”
  玉霜体贴地问:“我把它放走?”
  隋和光凉凉一笑:“我做不了主,你不如直接问它。”
  猫还是留下了。玉霜说给小禾做个伴。
  软禁之外,他偶尔会帶隋和光出门。最远的一次是海边,租界区。他们穿同款式的衬衫短裤,租了躺椅和阳伞,消磨下午。
  “換个地方曬太阳,对身体好。”玉霜说话老气横秋,眼睛却时不时去望海边——他会游一点泳,但没有下过海。
  隋和光戴上墨鏡,看不清视线,但玉霜确定他在揶揄自己:“玩去吧。”
  玉霜扳弄墨镜腿的手指一紧。
  上过床以后,隋和光就没这样轻松地跟他聊过天了。
  隋和光明明在太阳底下,可说话凉阴阴的:“你游你的,我曬我的,过个好周末,可以吗?”
  玉霜说:“我又不会在这儿跟你……”
  隋和光已经躺下来了,抻平的腿白得晃眼,像镀了层釉。他是晒不黑的体质。玉霜盯着,咽回去辩驳。
  隋和光靜靜看着,看玉霜脱下上衣,走向大海。
  換魂让他们的身体无限趋近,但青年正处在二十歲的鼎盛期,还没有受过太多伤,还有压制海浪的心气。
  隋和光二十歲驻守的第一个地方,也是海边。他遇到李崇,两人殺了很多倭寇,流的血够把沿海一片染红,但他们很难抽空来海边。
  隋和光喜歡太阳,也喜歡海,但腿上有旧伤,不敢长时间下水。李崇体力很好,隋和光不想露怯,只说我不想游,你自己狗刨水去。李崇就故意游很漂亮,挑衅他。
  之后隋和光与李崇漸远,殺的人也从倭寇变成同胞,隋和光也再没有机会来到海边。
  也再没有二十歲的心气。
  这一刻隋和光有动摇——如果就这样,在日光下海风里,过完这一生呢?
  玉霜没游多久,因为远远望见,有人接近隋和光。
  是他雇的護工,负责照顾一个活死人。医院离海滩不远,想必護工是先联系公馆、了解到主人行程,再赶过来的。
  “一个好消息,”护工很兴奋,“老先生醒了!米歇尔医生说他脱离危险,不久就能出院……”
  “辛苦。”玉霜换回衣服,边擦拭头发,边漫不经心截住护工的话。“按合同的薪资翻两番,三天内我会打给你。”
  护工看他神色不对,找借口先告辞。
  ——隋靖正老辣狡猾,那天被隋翊掐住脖子,閉气假死。隋翊心神不定,见他没了呼吸,没有确认就离开。
  玉霜竟然没有殺了隋靖正,还请了护工。
  “我去的时候他颈上有掐痕,想必是靠閉气装死,保住一条命。”玉霜简单解释,径直问:“医院离这不远,陪我去看看‘父亲’?”
  病床上的人不过五十,原本头发尽黑,现下白了大半。
  隋靖正虚弱不堪,浑浊的眼珠倒映交叠的人影——玉霜与隋和光相偕进来,站在他病床边。
  玉霜贴心地,帮隋靖正压好床单,告诉他这段时间的事:隋府葬礼,港口易人,兄弟失踪……
  与床上快要病死的人相比,玉霜看起来更是风华正茂。
  隋靖正手指抽搐,抓挠床单,像垂死的蜘蛛。玉霜将他的手扯起来,放回被子。
  “小时候您讲究仪容,哪怕夏天,也教儿子要和衣而睡,”玉霜像天底下最孝顺的儿子,说:“我都还记着。”
  隋靖正目眦欲裂。
  “以后每周,我都带夫人看望您。”
  *
  走出医院,也没有回海边的兴致,玉霜带隋和光回公馆。一路无话。
  进卧室。更衣。
  玉霜自后朝前,手臂环过隋和光,边解他领口,边问:“没有想问的么。”
  “你,”隋和光一顿,“怎么知道和衣而睡的规矩?”这是二十年前的规矩了。如今隋府人换过好几批,玉霜哪怕套话下人,也不该知道。
  玉霜反倒面露疑惑。
  他解开袖口,露出小臂内测一道疤,隋和光视线定在上方,凝固了般。这道疤,他身上也有,位置、形状别无二致。
  玉霜点在上方,说:“八歲爬槐树摔的。”
  隋和光八岁去逮上树的猫,摔一跤,留下半指长的痕迹。
  玉霜看向自己的小腿,说:“十七岁,腿泡了一整夜雨水,到现在还怕冷。”
  隋和光十七岁,白勺棠被关禁闭,他跪着求隋靖正,再去湖里捞隋翊,右腿从此落下畏寒的毛病。
  玉霜点了点腰后方:“还有这里——二十一岁,李崇留的。”
  他竟然对隋和光过去了如指掌。
  最后,不管隋和光神色如何,玉霜一点眉心,说:“这脑子里都还记得,跟李崇一起训练、殺人、看海的所有。倒真是让我,”玉霜露出一抹奇诡的笑,“怀念。”
  隋和光定住视线。“阴差给了你……我的记忆。”
  是。
  阴差要玉霜做隋家大少爷,不只借了他障眼法,还送了他隋和光过去二十九年的记忆,到遇见山匪结束。其中最鲜明的,不是隋和光那些情人,而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