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所有阴冷、腥气,在隋翊笑时完全不见,右臉现出一个窄圆的梨窝,桀骜中渗出古怪的甜,玉霜认出,那是一个疤坑。
  这是玉霜醒后,第一回见隋翊。
  初见的战栗散去,他不动容,懒得搭理隋翊,望向被士兵簇拥的轿子。他问里头是谁。
  这时白雾尽散,玉霜看清隋翊的表情——是笑。
  虚伪的笑。
  隋翊说:“大哥连母亲都不认得了吗。”
  轿中人,竟是隋和光的生母。
  万佛寺炸后,隋老爺只能去临城寺庙,重逢发妻。二人抛开嫌隙,有了共鸣,据说是畅谈佛法直到深夜。
  管家死后府上无人理账,按隋老爺的观念,没有妾室长久持家的道理,加之世态动荡,佛寺也不安全,新地遇故人,隋老爺无比动容。
  当初夫妻俩未曾和离,此时迎女主人回来,也是恰如其分了。
  只是大夫人托辞“出世不染俗尘”,拒了隋老爺。
  隋老爷便讓隋翊去请——白二姨娘死后,隋翊寄养在大夫人膝下,当时隋和光外出从军,这对嫡母庶子也亲近过两年。
  不过三日,隋翊请回了大夫人。
  府内涌出仆从,隋老爷亲自来迎了。
  隋翊请大夫人下轿,隋老爷快步上前,冷沉的臉上笑纹显露。
  大夫人面容清丽,只是威压甚重,讓她的臉显出老沉来。威压来自她与隋和光肖似的眼,狭长,睨人时,似刀锋。
  哪怕面对隋靖正也是如此,对行礼的姨娘则是无视。
  只在看清玉霜时有所波动。
  玉霜先发制人,唤:“母亲。”
  女声淡淡的:“进府吧。”
  玉霜若有所思。
  大夫人突然回府,必定伴随阴谋。
  回首,隋和光还在原处,身邊是他院中两个小丫头,对母亲的归来好像没有动容,也可能,他已经惊异过,就像今早茶馆看见隋翊回城,只是玉霜错过了观察。
  打发走身邊人,隋和光先问:“你和隋翊……?”
  玉霜当即道:“仇人关係。”
  隋和光道:“有恨便好。”
  玉霜问:“你不信我?”
  隋和光说:“我对情感向来迟钝。何况因愛生恨,愛恨交织,總是很难分清的。”
  玉霜温声道:“那我要是说了假话,你又怎么分清?若分不清,何必问我?”
  隋和光笑了笑。
  他不擅爱恨,但總不至于瞎了眼,连殺意都看不清。
  此时玉霜已把隋和光神情学了九成,唯独一成不像,源自外露的情绪——年轻人的殺意总来得更直白。
  “我想殺隋翊。”隋和光平静道出想法。
  玉霜一惊。
  “我做了预知的梦,梦里他杀了你我。”隋和光用平淡的语气,说出癔症般的话。
  玉霜:“具体的内容是?”
  “隋翊与直係驻军火并,占寧城,掌隋府。隋家大少中流弹而死,姨娘被军官占去,其余人不知踪迹。”
  玉霜凝视他,说:“我也做过类似的梦。”
  他没有说的是,自己梦到的结局跟隋和光说的不大一样。
  梦中,隋家人可还活得很好。
  隋和光很可能编造了结局,为了让玉霜坚定杀隋翊。如果真是如此……
  他是在试探我。玉霜想。他疑心我对隋翊有情,不会杀人。
  或者,疑心我贪恋如今身份,不敢杀兄弟。
  玉霜笑了笑:“只是梦而已,当不了真。”
  隋和光就谈回现实:“这些年,我在大夫人身邊安了钉子,隋翊能带回她,到现在还没传回消息,就剩一种可能——”
  “隋翊杀光了所有眼线。”
  又提到自己形同陌路的生母:“我舅舅受我牵连而死,母亲怨我,你与她相处不要交心。另外,小心隋翊。”
  玉霜不问旧事,:“今天看来,隋翊待你我暂时算恭顺。”
  隋和光说:“上次他用这种态度对我,咬穿了我上衣。”
  年初最值得关注的大事,是商会换届。
  本来定在十二月底,由于隋靖正去了北平,改期到年后。
  无它,隋靖正与北平斡旋,将宁城明年要纳的费用删去十多种。这算一件大贡献。但他卡在一点:年龄,他今年四十五了,而老主席更偏好青年人。
  主席备选有五人,但明眼人都懂,按竞争力,大概是要落到父子相争。
  这种情况下隋翊领兵回城,还是在隋靖正授意下……
  “你確信,老大同那玉先生有牵连?”
  厢房内,暖炉生烟。隋翊微笑:“这等丑事,府上不是没有过先例的。”
  大夫人如一尊坐佛,良久,她说:“你大哥,早该成家了。”
  隋翊目光闪动,带着谦顺的笑,听大夫人说:“当年的事……你怨你大哥、要与他斗,我不会干涉。”
  “只一点,”她道,“别坏隋家声名。”
  仿佛是为弥补,隋老爷对大夫人稱得上百依百顺。
  大夫人势盛,四姨娘管家,只有隋和光一个“先生”地位更尴尬。
  内宅变动频频,住处重新分配,妻妾的宅院本来挨着,但大夫人喜静,姨娘自然得搬。
  隋和光分到一处偏宅,除了正午,都照不进一点阳光。
  他是破屋烂庙都呆得住的人,开灯讀报、看书,乐得自在——没人注意才好。
  李崇给他留了百人,隋和光将人安排在各处,传回消息。
  这些事他不会透露给任何人,包括玉霜。
  府上新进的也有隋和光的人,他闲来无事,讀完报,就看话本子,还算悠闲。
  相比隋和光,四姨娘日子就难过一些。
  她的管家权被夺了,想要读书,可隋靖正听了请求,面色大变,竟是禁足了她。
  直到过年,四姨娘才出来。
  宴客时,老爷夫人在前厅,招待宾客,没有姨娘的事;早晨少客,一大家子就聚在膳厅,只是树了屏风,三七分,窄的一方属于姨娘与丫头。
  主仆不同桌,这是规矩,隋靖正是贫农出生,发家后最在乎体面。过年工人休假,膳厅不好扩建,就用屏风隔开两桌。
  有丫头走错地盘,隋老爷一放茶盏,老妈子上前,给了迷糊鬼一嘴巴。
  隋和光看见,四姨娘脸都白了——这是她的贴身丫头。
  四姨娘赔罪完,沉默地领丫头回另一桌。
  隋和光递去一碗冰。
  四姨娘怔住,先看屏风,确认主家看不见,才用碗壁轻碰姑娘的脸,她轻声道:“……多谢。”
  这个年一如既往的压抑。
  玉霜只在除夕和初一回来,不进后宅,隋和光也再没见过他。隋翊同样不回,听说在城外驻扎。
  过了十五,商会换届大会终于举行。
  一件令玉霜措手不及的事发生了。
  一桩丑闻。
  会場座钟敲响第十下,第一轮投票,玉霜与隋靖正平手。
  根据章程,会长当选需获得三分之二以上票数,第二轮投票在所难免。
  老主席的秘书宣布中场休息。
  会客厅内,玉霜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雪。身后传来脚步声,“我可是毫不犹豫,投您一票。”
  玉霜转过身,看见隋翊正把玩着一枚军章。厚雪反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那枚铜勋章上,堪稱刺眼。
  隋翊本来不该出现在商会中,只是他如今掌兵,应了名字——来去随意,无可不入。
  玉霜没接隋翊的话茬,略略一笑,便与旁人交际。
  这时,窗外传来嘈杂的人声,楼下大门外聚集了一群记者,不在商会邀请的报社名单中。
  隋翊同样走到窗邊,别人同这新司令寒暄,他笑说自己今天来,是为看一场好戏。
  副手汪顺匆匆进来,快步走到玉霜身边,声音发低:“先生……”他看向隋翊,一愣,笑:“小少爷也在?”
  隋翊挑了挑眉,竟是很有礼地避开了。
  汪顺说:“刚收到的报紙,有人散布对您不利的舆论。我们的人,一部分顺报童去追幕后人,一部分去查报社,还没有回。”
  报紙有好几份,花边和现实报道都有,但标题表达同一个意思——去年,四月十七,冯家大宴,隋家大少醉后强迫了冯家小姐。
  小姐害怕,不敢告诉父母,串通丫头隐瞒,可月份大了瞒不住,也堕不掉,最后闹出一个私生子。
  报紙边缘泛起褶,玉霜的目光在那些或是艳情或是冷静的文字扫过,最后落到附图上。
  照片中,冯家小姐裹着素白旗袍,纤瘦,脆弱,身边人抱着一个婴儿。
  下面一张是婴儿清晰的脸。
  不足一周的早产儿,睡得安宁,皮肤竟然展平了,五官称得上秀丽,越看,越觉得和隋和光有两三分相似。花边报料中这样写。
  而严肃报道提供了证据——一方绣有蛇纹的帕子,以及,隋大少的贴身衣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