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他的话语淹没在了更多的、噪杂的喧哗声中,魏徵和江之沅猛然抬头,数以万计的小小的球状黑雾从远处缓缓飘来,每个小球里似乎都有人在说话。
  小球经过判官没有任何反应,只被祁映昭吸引而去,小球经过的瞬间,江之沅和魏徵听到了里面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听不真切,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在空中逐渐汇聚成一场声势浩大的合奏:
  “我没有娃娃,我弄坏他的,他就不会开心了吧。”
  “上学也太累了,真不想活了。”
  “看他那穷酸样,今儿晚上堵着他好好收拾收拾。”
  “我成绩这么差,高考没希望了吧,未来还有出路吗?”
  “我长得真的好丑啊,别人都那么好看。”
  “找不到工作,我怎么这么一无是处。”
  “看见他们换新车我心里就堵的慌,他妈的凭啥。”
  “活这么大岁数干啥,养的都是白眼狼。”
  祁映昭蛰伏人间数百年,悄无声息地吞着人间的抱怨、怨怼、嫉恨、不可见人的欲望,街头的咒骂、深夜的泪水,这些小球如潮水一般汹涌而来,全数没入祁映昭周身翻涌的血雾。
  血雾翻腾,祁映昭像被无形之手拽起,缓缓旋转,瞬息间他长出饱满的血肉,紧接着皮肤却再次腐烂脱落,又在下一刻被新生的肌理覆盖。
  如此往复,终于,那团血雾猛地鼓胀,祁映昭全身剧烈地颤抖,仿佛压抑了几百年的怨与恨同时撕开了束缚,一道刺目的白光如雷暴炸开,携着撕心裂肺的怒吼将天地都震得一颤,随即化作无数飞散的灰烬。
  临城的所有人都听见了这远处的惊天雷声,在天地间留下了经久不绝的回声,而这雷声响过,判官们发现那狂躁的对手忽然恢复了正常。
  只短短几秒,他们呆立不动,可瞬息之间,他们忽然又开始骂骂咧咧,像是刚才就在和人吵架,忽然想起,又一下子接着吵了起来。
  骂了几句觉得不过瘾,又纷纷扑上来打架,吓得判官们躲为上计,却又发现,这些人战斗力大幅下降,似乎只是一个普通人,在发泄着自己微不足道的火气。
  可当判官们走出门,整个临城都沸腾起来,每一个人都仿佛丢了神志,从出生起就只有辱骂、吵架、打架这三件事要做。
  年轻的妇人指着自己襁褓中的稚子辱骂,走上前前给了稚子重重一个巴掌,把孩子掀翻在地,哇哇大哭。
  周末培训班的老师和学生指着鼻子互呛,仍不解气,一拥而上,学生拿三角尺砸破了老师的脑袋,血流如注。
  理发店的顾客和理发师据理力争头发是否剪毁,无法达成共识,理发师抓起剪刀插进了客人的脖颈。
  “我的天。”
  崔虞身边站着孟知酒,目睹了这人间炼狱一般的场景,一时间竟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到底是那黄泉下,还是人间。
  江之沅和魏徵正发愣,忽然从这黑雾笼罩之地的一个角落,传来不屈不挠的铃声。
  江之沅被铃声唤回,茫然地左顾右盼一圈,找到了那手机,看也没看就接起来。
  “不好了不好了不好了!!全疯了!你们到底在哪?”
  钟魁那浑厚沉稳的声音如今显得焦躁不安,他站在临城街头,颤抖着手,几乎抓不稳手机。
  很快,判官们从各个地方赶到忘川茶事,互相对上视线,沉默了好一会儿。
  江之沅不必说,他带着陆聿怀回到了临城后,整个人恍恍惚惚,眼睛里只有墨一般的沉重,魏徵失血太多,虚得连站也站不起来,躺在一条长凳上,钟魁被狗咬得浑身是血,几乎成了个四处漏的沙袋,崔虞脸上身上都是指甲挠出来的血痕,正冒着火照镜子,陆知被泥和血均匀地摸了一层,看起来像个乞丐,谢皕安和范无咎也挂了彩,只有孟知酒好点,被余莉音挠了几下,但不算严重。
  魏徵看着一群人的模样,苦笑了一下,又去看江之沅,眼里带着关切。
  “……没办法,这鬼搞出来的事,得我们管。”
  第59章
  夜色侵城, 电力倒是恢复了正常,外面下起了雨,铺天盖地的, 砸得地面似乎都在颤动不息,临城衰败的排水系统不堪重负, 迅速缴械投降,任凭污水横流蔓延, 一盏盏昏黄的路灯透过水幕,像一只只怜悯的眼, 注视着这混乱肮脏的城市,人们依旧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不休、大打出手, 就连千尺黄泉下都受了影响,牛头马面们相看两厌, 眼看着也要动起手来。
  陆聿怀在山洞里看到自己的前世之后,过了不知道多久,他忽然又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 陆聿怀缓缓睁开眼, 发现自己正站在忘川茶事的里间,他对这地方熟悉的很。
  “……”
  但另一个自己就躺在身边,身上盖着一块布,只露了脸,看样子是死透了。
  陆聿怀叹了口气, 抬起手,看着自己半透明的身体,明白了自己现在是只鬼,就像之前遇到的那些鬼一样,因为不平不甘不愿, 选择蹉跎人间的鬼。
  意识到自己还能在青天白日下呆几天,陆聿怀转身走出屋子,和正厅里或躺或坐的判官们撞了个正着,一屋子人鼻青脸肿浑身冒血,和突然从屋里跑出来的鬼陆聿怀大眼瞪小眼。
  “……果然死得冤。”崔虞忽然出声,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她手里拿着一支通体血红的钗子和一块布,正仔细擦她的钗。
  陆聿怀看着江之沅,那目光里一时间万般情愫,让陆聿怀险些接不住,他的心脏其实根本没在跳,却隐约感受到了心悸,他想笑一笑,却发现肌肉僵硬,只好用力的扯动嘴角,给了江之沅一个无奈的、没心没肺的笑。
  下一秒,江之沅用肉眼几乎看不到的速度,一眨眼就到了陆聿怀身边,给了他一个用尽全力的、严丝合缝的拥抱。
  多好,幸好他是判官,碰得到鬼。
  陆聿怀伸出手按在江之沅后脑,侧了头拿脸蹭江之沅,听到江之沅骤然停止的呼吸。
  过了好半会儿,钟魁出声咳了一下,两个人才终于分开,钟魁面色凝重地注视着大家,半晌开口道:“出发吧,虽然不算太难,但大家各自留神,千万不要被反噬。”
  孟知酒蹲在一边,抽抽噎噎地正烧着一个炉子,炉子上架着一个黑土茶壶,她抹了一把脸,拿出几个杯子,给每个杯子都倒了一杯茶,分给大家:“先喝点茶吧,能治外伤。”
  判官们喝了茶,没有犹豫的,走进了临城的大雨。
  夜幕浸透,天地之间浮起一层灰雾,整座城被缠绕在咒骂怨恨里,街灯一盏盏黯下去,阴影像水一样向四面八方漫延。
  判官们各占了城市一角,脚下的路面浸满了雨水,像一整块反光的镜子,风声里似乎能听见远处传来的攻讦与谩骂。
  城郊一棵大槐树下,谢皕安纯白的外套上已经脏得不成样子,浸着血和雨,脸上也不知在哪儿蹭脏了,范无咎从兜里掏出一个干净的手帕,轻轻帮他擦了脸,两个人对视一眼,没说话,背对而立。
  谢皕安手中的笔悬空一划,范无咎闭上眼,双拳在空中轻轻一碰,竟然迸发出了钟鸣一样幽远的声音。
  陆知站在警察局大楼的天台上,四面八方都是楼下传来的嘈杂声响,有人吵架打架闹到警局,紧接着连警察也加入混战,在这一片喧哗之中,陆知像是在听白噪音一般,忽然静下了心,他从口袋里掏出一面古朴的铜镜,铜镜后贴着一张不知道是哪个女团的美女贴纸。
  他把铜镜举起来望着镜子,镜子里闪过无数狰狞而可憎的面孔。
  钟魁伫立在临城最拥挤肮脏不堪的棚户区,这小巷里有不少人,互相推推搡搡指着鼻子骂,面红耳赤,嗓子都骂哑了,揪着头发打架的人时不时地撞到钟魁,却没人在意这杵在狭窄小路正中间的肌肉壮汉。
  钟魁身边有一只通体乌黑的大狗,盯着正前方,眼中闪着幽蓝的光,锐利的视线显得它威风凛凛,钟魁摸摸狗头,手腕上的铜环迸发着耀眼的光。
  崔虞站在律所大楼的天台上,大厦的风力很强,无情地剥夺着她大衣提供的微弱的热量,吹得她几乎站不稳,大波浪的卷发少见的盘起,插着一只玉钗。
  望着楼下的冷冷夜色和芸芸众生,崔虞搓了搓手:“真冷。”
  临城城郊的一片田地里,是为数不多安静的地方,因为这里没人,冬天的田野没什么生机,雨水冲刷,土腥味浮动在魏徵周身,他单手拄着长戟,另一只手摸向了怀中,拿出了钱包,钱包夹层里,容温冲他安静笑着。
  临城医院周边的路已经完全堵死,车喇叭声从街头响到街尾,在这荒唐中受伤的人纷纷奔赴医院,却远远堵在路上,涨红了脸,愤怒的拿拳头砸着喇叭。
  江之沅站在医院天台上,这里和警局、棚户区一样,承载了密度最大的悲欢,汇聚了最多的泪水,人开心也流泪,疼痛也流泪,无助也流泪,悲伤也流泪,人们在这里感受喜悦,经历苦痛,学会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