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这是一处建在半山腰处的公共墓地,依山傍海,风水很好,再往中间深入就是大片烈士墓碑。耳边传来冬叶在寒风中簌簌作响的飕飕声,海浪拍击崖岸的浪潮声。今夜虽漆黑,透着萧瑟之感,却并不让人心生恐惧。
  爸爸去世前说过,妈妈住在法国南部一个临海的小镇,所以他格外迷恋大海,觉得海洋能替他传递思念。于是,他在交代后事时特地嘱咐我花大价钱买下了这块直面海洋的地。
  “就是这了。”我走在前头停下,向段叔示意,“叔,帮我拿着花,我打扫一下。”
  石碑上湿漉漉的,坑洼处还积存着昨夜的冬雨,雨珠顺着石纹缓缓滑落。枯叶被风吹得肆意零落,或是散在大理石的台阶上,或是被风刮到角落里堆积成小山。
  我快步跑到自助清洁处,取来抹布,一蹲下便用力擦拭,直到墓碑被我擦得光亮如新。
  我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打扫,只是想让路过的人发现我爸的这块石碑格外干净整洁,这样就能显露出家人在关心着他,儿子在惦记着他,有人在守护他的记忆与存在。
  “好了,孩子,够干净了。”段叔在一旁喊着我。我也不清楚自己擦了多久,只知道秋衣下的背热得湿透,细密的汗水沿着脊背流下,整个人的血液燃烧般滚烫。
  在他一声声确认中,我才从那着魔般的状态中回过神,起身去还了工具。洗手后,才回来整理菊花,小心地将它们放到爸爸的墓碑上。
  “爸,段珩叔跟我一起来看你了。”我伸手把花束理顺,又抚摸着碑上雕刻的字句,喃喃着:“来得有些匆忙,缺的东西我下次给您补上。”
  段叔待我站好后,打开那瓶酒,站在正中央,将酒液反复浇倒,“好兄弟,我带来你最喜欢的小糊涂仙,段珩在此敬你!”他倒了大半瓶,连带着周围的空气迅速染上了辛辣的白酒味。接着,他猛地灌下一口,抬手擦过嘴角,大声地问——
  “昨晚你是不是来找我了?!”
  那声音之大在寂静中遍遍回响。我正惊异间,他突然猛地蹲下,扶着墓碑两边,额头紧贴那透亮的石板,声嘶力竭又惊泣地嚎——
  “你是不是想我了?你在那头过得怎么样?你有和我们其他兄弟们团聚吗?”
  紧接着,他又抬起头,带着怨恨又无奈的声音吼——
  “你怎么都不让我昨晚好好和你说说话!”
  我眼眶发酸,胀得厉害,盯着地上的人。
  乌云不知何时散去,海上升起一轮橙黄的明月,银光弥散,洒在石碑上,也映照出我们的身影。段叔面上的泪一行接一行地淌,整张脸通红,嘴里念着一句又一句想对爸爸说的话。
  “叔,使不得。”我吸了吸鼻子,弯下腰去扶他,抽出纸巾擦去他脸上的泪水,“地上寒,我们有什么事站起来说。”
  “你让我再跟他唠一唠!”他倔强地拍开我的手,“我大老爷们的,不冷!”
  我真是怕他有什么三长两短,于是赶忙去拿他放在一边的手机,想着跟他家人通个电话。就在我征求意见时,右侧耳朵忽然捕捉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就是一声——“岑仰!”
  我呆住,眼睁睁看着季凝遇抱着一束花向我跑来。
  他在我面前停下,大口喘着气,忽地弯腰,一手拿花扶着腰,一手撑着膝盖,看起来累极了。我扫了扫他因寒风微微发红的脖颈和双手,随后伸手抚上他的脸颊,轻轻抬起,仔细端详——那双琥珀色的眼角闪着微光,鼻尖和耳朵被风吹得通红,嘴唇因呼吸急速开合着。
  “跑那么快干什么?”我担心地连连问:“冷不冷?怎么出来都不做好防寒措施?”说着赶忙把帽子和围巾取下,着急地为他套上,“手伸出来。”我从口袋拿出手套,抓着他的手,一只只戴好。
  “笨蛋。”他缓过气,直起身来说我一句,“怎么都给我了,你自己不冷吗?”
  “你才是笨蛋。”我让开位置,问他,“要自己把花放好吗?”
  “当然。”他走到那边、蹲下,小心翼翼地把花放好。
  我则去扶起地上的段叔。他半靠在我身上压着,一条手臂搭着我肩,神情混乱,泪水顺着脸颊不停滑落。凝遇看着这一幕,眉头紧蹙,目光中尽是担忧。他走近我们,轻声提醒,“慢慢来,你先去把段叔叔安顿好。”
  “你一个人在这里不害怕?”我空闲的手隔着冷帽摸了摸他的脑袋。他迅速反驳我,“我一个大男人怕什么?况且这是你的爸爸!”
  “我想单独说些话,你先扶着段叔叔去车里,好不好?”
  我应声,段叔几乎依赖似地抓住我,哭得有些神志不清,我只能先把他安顿好。
  我凝望着季凝遇,橙黄的月光洒在他半边脸上,神圣透亮,像是为那天使般的面容披上一缕静谧的面纱,光辉且圣洁,悄悄落在他身上,也不动神色地吻进我心房。
  我眼睛又莫名发烫,只低声嘱咐一句,“快些出来,”就带着段叔走了。
  段叔被我扶到车里,几乎刚一坐下,就倒向一边沉沉睡去。好在我解锁了他的手机,和他妻子通了电话。
  我站在车边等着,凝遇的车就在前方。目光落在那条通向墓园的小道上,树影斑驳,透着几分阴森,我不由得心忧,他会不会害怕。正打算回去看看,树林间忽然晃动出一道黑色身影,裹得严严实实,缓缓走近。下一秒,他走到我面前,紧紧抱住了我。
  “怎么哭了?”我垂下头,借着月光,几乎是一瞬间就注意到他通红的眼眶,闷闷地问。
  “难受啊,”他抵在我胸口处蹭着脑袋,那力道透过衣服都能传到我肌肤,“就替你难受……”
  我憋了一下午的泪水,此刻终于决堤,吸着鼻子却控制不住泪水滑落,“谢谢你来这里。”我低声对他念着,“我今天想你想得紧,我希望你陪在我身边。你一来,我就没那么孤独了。”
  “那你以后来爸爸这里,必须带上我。”
  我说了“好”,抬手去摸他的脸颊,“之后去法国,还得麻烦你经常来照看。”
  “我会的,一定会的。”季凝遇嗓子哑得不成样,半晌才挤出一句,“他也是我的爸爸。”
  季凝遇抬起头,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蹙眉盯着我。我凝视着他,久久无法移开目光,捧着他的脸颊,吻了上去,“谢谢你。”海边的潮声吞噬着我们的呼吸,晚风也变得柔和,月亮越升越高,像是在我们头顶盘旋,光芒透彻,经久不散。
  “回家吗?”他问。
  我点了个头,却转念一想明天的安排,又赶忙补充:“我今晚就不回季家了。你早点休息,明天出版社见,好吗?”
  “你就要搬出去?!”季凝遇不可置信地望着我,但又语气软软地挽留,“这年还没过完呢,先别走好不好?你明明答应我今晚会回去的!”
  “亲爱的,明天出版社就要召开节后管理层会议,为新一年的工作启动大会做准备,这些你都是知道的,”我温声解释,“今天我也和存影叔谈过,他会在会议上公布我的岗位调动安排。等杂志业绩公布,我就会正式加入文影策划部。”
  “正因如此,我才想让你多待几天!”
  “可我们在家也不自在。”我望着他的眼睛,苦笑着摇头,“何必呢?”
  他向前一步,隔了好久才点头,双手环住我的腰,又抱了好久。我将下巴搁在他柔软的头发上,这才真正意识到离别的到来——不久后,我们将不再同处一间办公室,甚至连部门都隔了好几个楼层。工作上的交集变少,凝遇还不爱去食堂,除了上班下班运气好些能偶遇,我不清楚还能在哪种场合见到他。
  “我舍不得你。”
  “我知道。”
  “我会想你......”
  我哭笑交织,亲了亲他的额头,抱着他轻轻晃悠,感受着风拂过我们后彼此的余温。一句“照顾好自己”,终于把季凝遇送上了自己的车。我把打包好的糖水从车窗那递给他。我向他承诺,送完段叔叔就马上回家;我要他注意安全,到家后及时给我个电话。
  第78章 我的所有物
  我脚踩油门,一路疾驰在环海公路上。这次与岑仰的分别不似从前那般阴郁沉闷,心绪正如车顶划破黑夜的长风般轻快。脑子里正盘算着怎么跟爸妈开口说搬出去的事。是的,等上班后我就能搬去岑仰那儿,哪怕只是上下楼,也比在家被监控着好。
  提着保温袋,我刚从小门上到正厅,就被坐在沙发上的爸妈吓了一跳。看了眼腕表,九点出头,按道理这会儿他们该各自回房休息。还不待我开口,爸爸便招手让我过去坐下。
  他的目光落在我放在茶几上的东西,半开玩笑地调侃我是不是没吃饱还打包回家。我今天没午休,在外应酬也有些疲惫,不想多解释,只顺势提起刚安顿好达昂先生入住酒店的事,就把话题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