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家族的幸福并不等于他个人的幸福。”我的心跳已经失去节奏,胸口涨得发闷,仿佛有东西堵着,“你也说了希望他开心,可他这样活着不会开心!他只是在配合你们的幻想,不是他自己的愿望。”
  “你思想太狭隘了,亲爱的!”温姨声音骤然尖利,连额角优雅的发丝都被激动搅乱,显得狼狈,“他该奉献,凝遇是清醒的,他知道自己身为这个家的一份子,就必须牺牲某些东西!他愿意这样做。我了解他,他是我的儿子!”
  她视线紧盯着我,目光决绝,但那种“确认”的情绪却不稳固地闪烁着。我看见她那双一向明亮坚定的眼睛里,第一次浮出摇晃的虚影,像是藏着什么说不出口的隐情。她继续说着,声音越来越失控,猛烈地抨击着,失去往日所有温和的光彩,“我的儿子只是短暂误入了歧途!他很快就会清醒!他会认清自己真正的身份、该承担的使命!”
  “比起凝遇,原来温姨更在乎季家吗?可季家对您来说又算什么?它甚至只是您丈夫的家庭,而不是您真正的归属。”我试图弄清她那几近崩坏的情绪来源,这反应太不正常了。
  “不、没有!”温姨身子一震,眼神陡然移开,右手抬起,不自觉地抓住自己的左臂。
  “我当然希望我的儿子幸福。”她尖锐的声嗓弱了些,“我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去爱他。我在乎他性向曝光后会不会遭到老爷子的白眼,怕他被放弃、怕家人失望……而这一切,最终也会影响到存影。凝遇可是我们最宝贝的儿子……”温姨说到这儿,情绪倏地就崩了,敏锐的字眼刺痛了她,我却找不到其中的症结。只见她哽咽起来,喉咙堵住似的,低低反复地呢喃着:“独子...独子啊......”
  我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一时慌了神,望着开始落泪的温姨,拿不准办法。恰巧,房门忽然被推开,季叔站在门口,拧着眉,茫然地望向我们。
  “福伯告诉我你在这儿。”他随手关上门,视线只在我身上掠过一眼,便径直走向对面的沙发,坐下,伸手抱住了温姨,“怎么了?在和小仰谈什么,这么严肃?”
  “存影……”温姨靠在他的肩膀上,垂着头,轻声叹息,“我们儿子是gay啊,两个孩子都是。”
  “......”
  我怔在那里,脑子一片空白。先是没想到她竟会下意识地把我也称作他们的孩子,更没想到季叔的面色会在那一瞬间变得呆滞,像被重锤击中。我心头血液翻涌,只觉五脏六腑都一齐沉了下去。就在我还来不及做出反应时,温姨拿起茶几上的手机,解锁,递给了季叔。
  我看着他盯着手机屏幕,目光一点点变得僵硬。他的眼睛瞪大,嘴角微微颤着,眉毛也跟着抽动起来,连五官都失了协调。
  他盯了许久,缓口气,下一秒看向我的目光中渗着难以言喻的怒火和失望。他把手机往桌上一甩,我看去,照片竟是那日图书馆里季凝遇坐在我腿上的一幕。我很早就意识到有人在暗处盯着我们了,阿姨终究是拿到了她需要的、确切的证据。
  “叔叔......”
  “你先不要叫我!”
  一声怒喝,如同惊雷炸响在我耳边,炸得我心跳骤停。顷刻之间,刚刚还在急速奔涌的血液,以极快的速度冻结着,僵硬、钝痛、哑口无言。
  “小仰,算阿姨求你了。”温姨偏头望我,那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藏不住的绝望,“凝遇的外公活不了多久了,他的心脏根本经不起刺激……我求你们,过年这几天能不能稍稍分开一点?”
  我脑子“轰”地炸开,一时无法思考,头皮发麻,那哀求的语调一遍遍袭来,把我带进一个更黑的深渊。
  “为凝遇想想,为我们想想,更是……”她声音陡然尖起,“为了你爸爸想想!”
  她落泪了,在季叔的保护下终究是哭了出来。拿出我最无法拒绝的筹码,搬出我始终背负的愧疚。
  “我和你季叔一直把你当亲生儿子养。对你和岑馥,我们尽心尽力、全力帮衬。看在这些年的情分上,你就放过凝遇,好吗?还他一个正常的人生。”
  “放过、正常?”我瞬间呆滞没了思想,反复咀嚼这尖酸的字眼,心脏被捏紧,像脱了血水,瞬时干瘪瘪,空落落的。
  “我对你还不够好吗?我可是一直把你当做凝遇的哥哥看!”
  那汹涌的钱塘江再次涨了起来,猛地要将我吞噬,我看着这股滔天巨浪高悬头顶,又一瞬砸下,把我拍进水底。
  “好了好了,老婆,先冷静一下……”季叔终于出声,试图安抚。过了好一会儿,他的视线才落到我身上,那双眼里再无往日的温情,嗓音低沉,冰冷地交代出一个惊人的事实:“凝遇本来有个哥哥的……”
  他说着,像一瞬间苍老了十几岁,声音沙哑发涩,“如果他顺利出生,今年也和你一样大。”
  我怔住了,动弹不得。
  原来如此——
  我终于明白了他们对我复杂的情绪,从温姨第一次见我时的短暂失神,到日后那种既亲近又隐隐排斥的微妙气氛。尽管我们之间并无一丝血缘,也没有外貌上的相似,可我就是和那个未能出生的孩子……恰好是同一年。
  “我们并不是将你当成他的替代……”季叔一边叹气,一边低声解释,话说到一半,却突然顿住。他望了眼身侧情绪尚未平复的温姨,语气放缓些许:“我和他谈谈好吗?你先去休息一下。”
  温姨只轻轻点了下头。季叔朝我使了个眼色,起身扶她离开书房。
  我呆坐着,血液仍在震荡,在胸腔里冲撞不休。双手握紧又松开,一遍又一遍,脑子空了,像装满风的铁壶,嗡嗡响。我试图梳理情绪,可每一道念头都像被钩住,刚一浮起就被拽进更深的混沌。
  他们视我如己出,给了我一个家,一条退路。而我回报给他们的,却恰恰是他们最难以承受的事。
  我该怎么办?
  我还能怎么办?
  “砰”的一声轻响,门再次被推开。季叔走了进来,手里夹着一根烟,罕见地当着我的面点燃。烟头一点红,映着他眼底浮起的疲惫。
  “她一直困在那年。”他靠在门边,缓慢地说:“那年她怀了孩子,是个意外。当时正好赶一个大项目,医生建议保胎静养,但她不肯放下手头的事,说‘不是生个孩子就得把人废了’。”
  他停下来吐了口烟,白雾一缕缕在空气中盘旋,“我那时候也太忙,想着她身子一向健康,也就没怎么劝。但谁想到她那阵子状态早已透支,失眠、焦虑、连着加班……等我们反应过来,孩子已经保不住了。”
  回忆起往事,人的脸总会泛起一层枯黄色,就像陈旧的胶片。他说这些的时候,脸上没有什么大起大落的表情,可那股沉重的力道就是压得我喘不过气。
  “她没说过喜欢小孩,但还是期待。那是我们第一个小孩。她始终认为那是她的错,是自己太固执、没听长辈的劝。”
  我听着,嗓子发紧。一口烟从他唇间吐出,在空气中描摹出一个早已失去形状的苦果。
  “我爸那时说了几句重话,说我们太年轻,心太大。”他顿了顿,眼睛发直,“她就彻底走不出来了……我一直知道她的敏感,知道她的情绪起伏,更知道她是爱我的。”
  他停下,抬眼望我,眼眶发红。那个一向随和且坚忍的中年男人,此刻却泛了泪,“她其实……真的很喜欢你。岑馥是我们多年的老朋友,我们佩服他那样坚持做记者。当年得知你和那个孩子同岁,我们也觉是一种缘分。”
  “叔叔。”我嗓子已干哑得发不出正常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吐出来,“对不起。”胸口仿佛堵着一团乱麻,越是想解释,越是堵得慌。
  “我们是真心对你好……可现在,你和凝遇……怎么就闹成了这样?”季叔望着我,语气并不严厉,却句句落在心口,“我希望你能明白我们培养凝遇的良苦用心。让妻子畏惧我的家庭,自始至终是我作为男人的失败,作为丈夫的失败。我改变不了父辈那些旧观念,只能尽力护着她走出自己的路。可孩子没保住后,她好像就失去了表达热情的方式。回归家庭是自我惩罚?是妥协?我说不清。但我知道,她把对那个孩子的期待,连同这个家庭压在她身上的那些期待,全都倾注到了凝遇身上。”
  我垂下头,声音几不可闻:“我懂,我都懂了……”
  “了了我们的心愿,好吗?”
  我没能回答。剧痛翻涌上来,像有两股力量在我体内撕扯:一边是凝遇,我们共同承诺的炽热、坚定、无法动摇的感情;另一边,是这两个对我有恩,如今又露出最脆弱模样的长辈。他们没有给我下命令,可我却从未如此清楚地意识到,这请求是无法拒绝的。
  我抬起头,看见季叔眼底的疲惫。
  “我们仍旧爱你,小仰。你依旧……是他的哥哥,是我们家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