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打完招呼,又是一阵熟悉的寒暄。季叔捧着话夸儿子出息,温姨笑得恍若从前。她恢复了当年那个做得一手好人情的太太模样,像是披了层皮,把所有面子都照得住,挨个应酬,说话得体,甚至还主动同季凝遇说了几句。
  我站在一边,瞧见凝遇先是怔了怔,很快便适应过来,随即恢复常态,脸上勉强应着,眉心却压着情绪,五味杂陈。
  他没久留,转去外婆那边坐了,得知外公在楼上休息,吃饭时才会下来。
  我又陪着他坐了一会儿,等热场过去些,就听温姨唤我去厨房打下手。季凝遇朝我看一眼,没说话,只点了点头,我们就分开了。
  厨房里热气浮动,嵌入式蒸烤一体机发出轻微运转声;几口锅稳稳架在在感应灶上,内里的汤汁翻滚冒泡;海鲜的香气交叠弥散,干净却不失丰腴。
  温姨没插手,只在中岛边站着,等总厨送来一勺汤,她低头试味,再交代调整。我被安排处理糕点和水果。摆盘时,耳朵里还时不时钻进不远处孩子们奔跑的脚步声,客厅里交谈的低声笑,音量虽轻,却像层层水波,悠悠地晃进来。
  温姨让我端着水果,她拿着甜点,和我一齐往客厅走去。刚踏入一角,我便看见季凝遇蹲在沙发边,正逗着那个小女孩玩。他笑得真诚,毫无防备,那一刻我仿佛看见了他未来成为父亲的模样,那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感觉。
  “凝遇会是个温柔的父亲。”温姨的声音忽然从旁边飘来。我斜睨她一眼,心里泛起别样的意味,不知该如何回应。她面色平和,嘴角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轻声问:“你难道不觉得吗?”
  我咬紧后槽牙,没法儿应承这话,只能继续行走,将碟子放在茶几上,迅速转身准备离开。可刚打算走,季凝遇就叫住了我。
  “要吃饭了,我们跟外婆上去,把外公接下来。”
  我顿住步,递给他一个眼色,低声道:“可是你妈妈那边……”
  “我让福伯捎了话,”他语气轻淡,“你跟我走就行。”
  外婆走在前头,季凝遇和我走在后面。脱离了嘈杂的人群,气氛也随之安静下来。
  我心里有些忐忑,脑中还挂着刚才的情景,想起他对着孩子笑的模样,便忍不住低声问:“你喜欢小孩吗?”
  季凝遇恍惚一愣,侧头朝我看过来,没有直接回答,“怎么突然问这个?”
  “只是看你刚才笑得很开心。”
  他大概明白了我话里的意思,先是凑近我,握紧了我的手,随后郑重开口:“我对小孩说不上喜欢。她很乖巧可爱,我才逗她玩玩,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想成为一个父亲。”
  我“嗯”了一声,勉强挤出个笑容,“温姨说你会是一个称职的父亲。”
  季凝遇叹了口气,“不会有那一天的。”随后扬起嘴角,玩笑似地说,“除非有一天我们考虑去领养一个。”
  这话落下,我没再多说,只是看着他,嘴角一点点翘起来。心穴的火种复苏;血液恢复往常的速率,温热流淌;迷蒙着蝰蛇的潮湿与阴暗被一并驱散。
  外婆留着门,我与季凝遇松了手,走进去。外公精气神看起来没视频中那么差,坐在床边,挥舞着拳头,嘴里念念有词。
  “我不要坐上轮椅,我可以自己走!”他在奋力抗拒着外婆搀扶他的行为。
  “外公。”季凝遇向前走,轻轻唤了声,我跟在后面也打了个招呼。
  老爷子将视线定在季凝遇身上,先是怔怔地望了几秒,随后喜笑颜开。他瘦得不成样子,面颊塌陷,眼窝深凹,黝黑的眼珠子却难得放着光。古铜色的皮肤干瘪紧绷,布满细密的皱纹,像黄土高原风蚀出的沟壑。原本枯槁的面色,此刻确也染上些不同寻常的红润,眼尾上扬。
  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干燥起皮的嘴唇哆哆嗦嗦。场上一时寂静,直到外婆出声:“凝遇来看你了,老头子说话啊。”
  “凝……凝遇。”他像是这才缓过劲来,猛地向前倾了下身子,紧紧抓住季凝遇的手。
  我轻皱了皱眉,心里对外公的状态有了点判断。可能是许久未见而激动,也可能......是因病衰退导致了记忆力下降。
  “我、我乖孙来了......”
  季凝遇刚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朝我靠近几分,这会儿呼了口气,稳住情绪,迅速扯出一个笑容跟老爷子说起话来。
  那抹幽深的目光又移到我身上。外公盯着我,有好奇,有打量。我竟在这位古稀老人的脸上,看见了孩子般的稚气,那眼神过于清亮,反倒更让我确信了他脑中的混沌。
  “这是小仰。”外婆赶紧介绍,语气带着些歉意地看我一眼,“老咯,脑子不太记事了。”
  季凝遇也张嘴补了几句,无非是关心他的病情、饮食起居。外公慢吞吞地张口回答,乐呵呵地点头。我站在一旁,帮着外婆整理轮椅,身侧却总能感受到一股炽热的目光,时不时从外公那边投来。
  那道视线越来越强烈,我不自在,心想是不是我碰轮椅的举动让他不满。正准备开口询问,刚一回头,他却突然出声:“孩啊,你爸爸呢?”
  我猛地怔住,心跳倏然加快,像是被什么击中了要害,下意识地朝季凝遇看了一眼。
  “哎呀,爷爷。”他快步上前,半弯着身低声说,“我牵你下楼吃饭,好不好?我们好久没牵过手了。”
  外公点了点头,我们便得了准,放弃轮椅。我扶住一边,和季凝遇一同将他慢慢搀下楼。
  晚餐前,季叔朝我招手,笑着让我等会儿跟他们坐一块儿,那是个除了长辈之外最前边的地方。可我知道那不是我该在的位置,便婉拒了他的好意,还是打算坐到最后面。
  季凝遇显然对我的选择不满。开饭前,他趁人不备扯着我衣袖,将我带到隐秘的一间客房。他没开口,只抱着我的头,像是在补偿,亲了许久。他眉头始终拧着,眼神里是没掩住的悲悯,对我念着“抱歉”、“爱我”的话语,一遍又一遍。
  我明白他的难处,也希望他能谅解我的选择,说了许多话,就是想让他安心。可我话语越多,他就越不安分。那种敏感自打见完外公起,就再也藏不住了。
  临到最后,我问他缘由。他扯出一个笑,很是勉强,忧心忡忡的,小声对我说:“外公迟钝了许多,说话得提高嗓门才能听清……可更让我难受的是他手背、胳膊上的针管。”
  他抬眼看我,眼神像一块濡湿的布,沉沉的,“他轻得不像话,像只剩下一副骨架!咱家治疗绝不会缺钱,可都损耗成这样了,还没治好……或许,真的要到那一步了!”
  我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季凝遇心里已经开始有所准备。这是命运掀开的一个章节,今后我们还会无数次站在类似的门槛前,一次次告别又一次次迈过去。
  我没出声。他却一直凝视着我,随后倾身,额头贴上来,嗓音压得极轻:“你要陪着我。”
  我第一次听见他这样笃定的请求。
  “我需要你陪着我,你听到没有?”
  这不再是关于“我们”模糊未来的设想,而是把我,连根带叶,彻底纳进了他家庭的命运中。
  我因这份信任而甜蜜,也因其中分量而缄默。我不敢轻言承诺我能做到全部,但:“只要你需要,我就会做到。”
  今年一大家子难得聚在一块儿,饭桌上其乐融融。在亮堂的顶灯下,外公的面色看起来也不显得那么可怖了。众人很有默契,谁都不提病情,只当是一顿平常饭,围着他热热闹闹地说着话。
  福伯在厨房张罗着,一众帮手各司其职;丰盛的菜一道接一道端上来,碗筷叮当作响;人声鼎沸中,笑声此起彼伏;开饭时,窗外响起一串明亮的烟花声,斑斓的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落在地毯、酒杯和瓷盘上。
  我望着最前头那个一边应酬一边吃饭的季凝遇,才忽然明白,他的焦虑从来不只是因为外公。我也是其中之一。
  人越多,我在这个家的存在就越模糊。对那些与我并不相熟的亲戚而言,我的身份大概与福伯并无太大分别。季凝遇许是担心我,时不时会朝我递来一个迅速且忧虑的目光。
  他谈笑风生,语气温和,可面对亲戚随口的问题,每一个答话前都要思忖片刻。他脖颈白得惊人,在灯光下泛着细密的汗光,那双清亮的眼睛也更显警觉。
  我忽然什么都吃不下了。胸腔里“想带他离开这儿”的冲动疯了一样往外撞。我不求别的,只求他哪怕有一刻能松口气,只求他笑得毫无负担。人生里很多重大的课题注定只能靠自己去答,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痛苦也成了我的痛苦。我迫切想解开凝遇,也解开自己的苦果。
  这顿饭像有一个世纪那般漫长。起初我不敢抬头去看季凝遇,可这终究是种逃避,我也深知这种行为会在另一人心里生出怎样难以愈合的伤疤。
  我心绪扭曲,变态地遐想——这偌大的家庭里,若我是他唯一的依靠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