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街边的黏土店并未经过加工处理,含微量重金属,这些东西对普通小孩无害,可季清临是个从娘胎里就带疾病的倒霉蛋,他的免疫力极低,稍不注意就会引发感染或过敏。
  “你觉得你能瞒过我?”
  房间里,季清临在接受全面检查,深夜的走廊显得如此寂静,灯火通明,照得季雨泽的心久久不安。
  季文铧背着手站在他面前,隔着十几米的距离,他看见父亲眉眼中的怒意。
  “你太让我失望了,季雨泽。”
  那天晚上,季雨泽几乎一夜未眠,他被叫到季文铧房间,被迫聆听弟弟坎坷的命运。
  “你的弟弟在出生前就去鬼门关走了一遭,他差一点就不能活下来。如果你还不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那我现在告诉你。”
  光线割裂地板,季文铧的脸隐在暗界,季雨泽蜷缩在亮处。
  “意味着永远不能再见,不管你付出怎样的努力,耗费多少金钱和时间,都不可能再见面。就像你再也见不到妈妈一样。”
  “……”
  “回答我,让我知道你不会再犯这样的错。”
  “我知道了,爸爸。”季雨泽埋着脑袋,嗓音闷在衣领里,“……是弟弟想去的,我不知道他不能碰那些。”
  “我没教过你顶嘴。”
  “对不起。”
  “你是家里的大哥,季雨泽,大哥是要承担责任的。”
  “我知道了。”
  “你应该庆幸弟弟身体没出什么大事,否则你会后悔一辈子,就算以后我原谅你,你自己也不会原谅自己。你今天的行为和杀人犯没有区别,季雨泽。”
  “我知道了。”
  “为什么在哭,你觉得自己很委屈?”
  “不是的,爸爸。”
  “既然你和萧萧关系那么好,倒不如去做她的哥哥,你陈叔叔正好想要个儿子。”
  “对不起爸爸,这样的错误我不会再犯了。”最后一滴眼泪落入地毯,季雨泽扬起下巴,挺直脊背,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我可以照顾好弟弟,也会承担责任。”
  春天的尾巴,季雨泽十二岁。
  男孩儿的个子通常在这个时候猛蹿,身材细瘦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劲挺,像初春抽条的青竹。
  他穿一套宽松的灰色运动装,内搭一件纯白色的短袖,拉链随意敞开,书包背单肩,压住外套左侧衣摆,露出精干的腰部线条。
  电梯门叮咚一声打开,他快步往大门方向走,经过餐厅时和管家打了声招呼:“徐叔,我晚点回来。”
  “大少爷,半小时后就开饭了。”十几年的岁月不仅增添了管家额角的细纹,还残忍肢解两人间的关系,他恭恭敬敬站在这头,“董事长在路上。”
  “我会在那之前回来的。”季雨泽说。
  花园草坪是被阳光熨过的绿绒毯,季雨泽坐在靠路边的这头,躲在大树脚下,用书包当靠枕,双腿随意盘起,裤脚沾了草屑也不在意。
  几片梧桐叶打着旋儿飘下来,擦过他的肩头,落在漫画书上。
  漫画里,tony在战场被敌方俘虏,为自救做出初代盔甲,最终逃出生天。这段剧情他翻来覆去看了好几次,指腹反复摩挲着主角焊接盔甲的画面。
  嘴里棉花糖的甜味散得无影无踪,季雨泽错误地以为吃了糖就能抑制内心的焦虑。
  今天是他在家里吃的最后一顿饭。明天过后,他就会独自前往英国读书,远离家里纷争复杂又压抑的环境。
  其实继母对他和弟弟不算差,妹妹也乖巧听话,他们相处和谐,甚至能够说温馨。
  但季雨泽知道,这种和睦相处不过是表面假象,像是拿到剧本的演员,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应该扮演什么角色,大家沉浸在自己的人设里出不来。
  这种长久的、虚假的幻景,比直接撕破脸更让人窒息。
  即使到了最后一天,他也不愿在家多待。算算时间,季清临该回家了,他要在这里边看漫画边吃糖,然后等弟弟回来。
  正午阳光刚好,他闻着春风昏昏欲睡,耳边隐约传来汽车的嗡鸣。
  腰腹用力,他撑坐起来,以为是季清临回来了,正准备起身,却发现从车里下来的是个女人。
  长卷发,没有化妆,穿着宽松的连衣裙和平底鞋,明明四肢纤细,小腹却微微隆起。
  这让季雨泽想到了以前病床上的母亲。
  已经不是第一次撞见这个女人了——爸爸的秘书。
  无数次站在事实模糊的边界线,季雨泽猜到过什么,又否定了猜测,用大人的话来说,他还小,是非观尚未形成,小朋友不懂长辈苦衷。
  好吧,那他就做个成熟的小孩。
  闭嘴是他最擅长的事。
  季文铧对自己最伟大的作品非常满意,无数次他看着季雨泽俊秀的脸,看着他稳步迈入金字塔上层,看着他毫无缺点又谦虚听话——“我最优秀的儿子。”
  他多次这样认为,并趾高气扬给全世界炫耀。
  这样的儿子,这样引以为豪的儿子,居然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自私、任性、叛逆、幼稚。
  一切都是因为眼前这个人。
  这个恬不知耻住在儿子家里的男人。
  第80章
  工作日的晚上九点半,客人出现得毫无防备。
  像熄灯前宿管的突然查寝,也像恐怖片里套路化的jumpscare,池皖是那个溜进隔壁寝室的外来者,也是那个降智僵化的脑残主人公。
  他站在岛台边给季文铧倒茶,控制不住地手抖。
  餐桌上还摆着没吃完的外卖,炸鸡的酥香时不时飘散,他着急打扫,急匆匆将整个餐盒都丢进垃圾桶,他还穿着舒适的睡衣,要不停把宽松的领口往后扯才能维持体面。
  季雨泽在地球另一头疯狂打电话,季文铧瞥了眼屏幕,在看见来电人的名字后更觉厌恶。
  “不用忙了,坐吧。”他说着,率先坐到沙发上。
  池皖跟着把茶端过来,没敢坐,就站在他对面。
  季文铧并不想跟他多客气:“我想我不用再自我介绍了。”
  池皖背着手,老实喊了一声:“董事长。”
  “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过来。”
  出现了,富豪特有的傲慢无礼的审讯式谈话。
  池皖喉结急速滑动,胸前起伏不可控地扩大,他深深吸了口气:“您过来不是为了听我编借口的,有任何要求,请您直说吧。”
  “说了你就能做到?”
  “尽力而为。”池皖顿了顿,“不过希望您能明白,很多事情我愿意做,季雨泽未必会同意。”
  “你是想把所有责任推到我儿子身上?”
  “不,我只是想说,您儿子是重感情的人,他有自己的想法,这不是您和我能左右的。”
  “那么你的想法呢?”
  “我的想法不重要,但我会配合您。”
  季文铧看他的眼神逐渐从不屑变成玩味。
  这个在商场打拼几十年的老狐狸,见过形形色色的鬼,倒是头回遇上这么犀利的小狐狸。
  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缓缓道:“你要多少。”
  陷阱问题,真回答就死定了。
  大脑飞速运转,池皖眯了眯眼,气息逐渐平稳:“恕我直言,我现在不缺钱,您儿子没有在这方面亏待我。”
  “哦?”
  “不管您信不信,我和季雨泽之间是有感情的,我在意他的情绪,不想你们父子间因为我闹得太难看,所以我愿意配合您,但就像我刚刚说的,我没有办法控制他,也就无法保证结果。”
  他的态度始终不卑不亢,逻辑清晰,仿佛早就势在必得。只有藏在背后的早已被掐得通红的手暴露他的紧张。
  季文铧精明的眼眸一刻不停地打量着他。
  “你很聪明,池导。”
  终于,他愿意客气称呼他一句,尽管那语气中还带着浓烈的轻蔑:“要是早几个月听见这些,也许我会很感动。不过……就我所知,季雨泽因为你和家里闹得四分五裂,星悦也因为你的私人问题造成上百万损失,基于此,我很难再信任你。”
  在打了八通电话还没得到池皖回应后,季雨泽终于愿意消停会儿了。
  微信界面一溜的红点,他随便点进最新弹出来的几条消息,来自季侑安。
  “大哥关键时刻你跑哪儿去了?这辈子家当都不要了是吧?”
  “哈喽你能看见吗??”
  “我先声明那个什么信托基金跟我没关系啊,是老爸改的,我没想要你钱!”
  “不是你他妈到底去哪了啊啊啊啊啊!!”
  四句话,季雨泽愣是一句都没听懂,这人什么情况,怎么跟池皖一个语气?
  心里泛起不安,他索性拨了个电话过去。
  对面秒接,开口第一句就是国粹:“我草了,园区终于给你发手机了?”
  “你有病是不是。”
  熟悉的配方,亲切的语气,看来他哥还没被卖去做电诈,季侑安松了口气,又觉得可惜:“还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