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穆暄玑呼吸有些不稳,颤声道:“他怎么了?”
  许怀仁长叹一声:“……他不肯活的话,老夫也回天乏术啊。”
  此言一出,诊室内外陷入沉默,连烛火都凝滞不摇。
  良久,穆暄玑终于迈得动腿,跌跌撞撞地来到榻旁,嘴里不住呢喃:“怎么可能?他都答应跟我回瓦隆了,不可能反悔的,他这个人耐不住寂寞,不可能一个人走的,这根本不可能的吧?根本不可……”
  他搭上戚暮山的手腕,摸到了那几不可察的微弱脉搏,霎时噤了声。
  许怀仁帮戚暮山包扎好手心最后一处伤口,便见穆暄玑一手扣着他的五指,另一手包裹住他的手背,将额头抵在指节上,宛若这世间最虔诚的信徒。
  行医数十载,许怀仁枯瘦的手指不知抚过多少渐冷的腕脉,也明白此时此刻无论说什么都是徒劳,只能硬生生咽回叹息。
  穆暄玑深深吸了口气,垂下眼,任凭两行清泪自颊边滑落,再开口时,嗓音都喑哑得支离破碎:“我恨你,戚暮山……我恨死你了……”
  -
  周围的光线越来越亮了,戚暮山眼见岁安郡主和老侯爷的身体变得愈发透明,却始终到达不了他们近前。
  岁安郡主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不舍,随即是了却后的释然,她浅笑着,温柔地说道:“回去吧,山儿,这里不属于你。”
  老侯爷也说:“快回去吧,山儿,往后的路就靠自己了,爹和娘就不陪你了。”
  “可,可我不想一个人!”
  “你并不是一个人啊。”岁安郡主轻轻摇头,“你回头看看,大家都在等着你呢。”
  戚暮山转过身,发现背后不知何时站了许多人,每扫过一张脸,他们的名字便涌入脑海。
  董向笛与蓉婶互相搀扶着:“小山呐,以后就把我们当亲人,你啊,就算我们的半个孩子了。”
  江宴池双手抱拳:“在下仰慕镇北侯已久,愿为公子效犬马之劳。”
  花念低头摩挲着卷刃的长刀,嘴角略微扬起:“你赢了,愿赌服输,我跟你走。”
  程子尧捧着剥好的橘子:“感谢小兄弟今日柑橘之恩,倘若他日程某金榜题名,定当涌泉相报!”
  墨卿斟满杯酒,举到身前:“你我既然志同道合,往后若有帮衬的地方,只管找瑞王府便是。”
  方世乐挽着萧怀英的手臂,咧嘴一笑:“祝公子事事常乐,一世安乐。”
  司空云往笑捻胡须:“压岁钱压岁钱,就是要保佑我们山儿长命百岁的。”
  ……
  须臾,寸缕金沙飘拂过眼前,戚暮山下意识顺着沙粒追寻过去。
  光晕浮沉处,他看见穆天权和穆天璇,看见两人身后矗立着成百上千的亡魂,他们一遍遍用溟语重复着同一句话:
  “愿帕尔黛保佑你。”
  “愿帕尔黛保佑你……”
  随着每一声祝福出口,便有一名亡魂化作金沙。
  紧接着,不计其数的飞沙加快旋舞,不断汇聚,揉成金色的丝线,穿插、缠绕、交织,最后织就出女人披着璀璨星光的身影。
  所有生灵为她臣服,所有生命为她俯首,因她而生,因她而死。
  那究竟是穆北辰,还是帕尔黛?
  已经不重要了。
  只见她徐徐降临到戚暮山面前,捧起未亡人惊愕又困惑的脸,声音缥缈而空灵,说:“谢谢你。”
  语罢,便在戚暮山额前落下赐福的轻吻,恍若母亲哄睡孩子,又似王母垂怜众生。
  无数殷切期盼的人们,无数声泪俱下的祈祷,如今也化作金色沙粒,在他周身回旋。
  穆北辰牵引着他,无数双手在背后托举着他,往白雾重重的前路飘去。
  拨开云雾的那一刻,穆北辰的身形重新散成金沙,霎时天地沉寂,狂风呼啸。
  但他看到了,在这令他心生抵触的雾墙之后,原来还藏着一双无比熟悉的,犹如天青石似的蓝色眼眸。
  这回戚暮山不再退缩,毫不犹豫握住那人递来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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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暄玑倏地抬头,脸颊泪痕未干:“许大夫,他刚才……好像在抓我。”
  许怀仁还当他魔怔到说起胡话来了,可禁不住他闪烁的目光,只能再探一次戚暮山的脉象。
  然而这一探,连许怀仁都差点喜极而泣:“是、是生脉!快来!侯爷还有救!少主您可千万别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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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戚暮山紧紧抓着那只手,最后一次回过头,望向站在侯府门檐下的两人。
  岁安郡主笑着:“山儿等的人可算来了。”
  镇北侯挥了挥手,喊道:“向前走吧,山儿!不要回头了!”
  戚暮山缓慢而用力地一点头,便与手边的人,一同迈入烈烈光辉中。
  第123章
  承德五年, 三月十六,摇光军在失去将帅的情况下,与前来支援的洛城水师整整打了一天一宿, 终于在夕阳沉海时顺利通行南海。
  溟国的水军战舰经过改良, 不出三日便抵达林州水域附近。
  军报甫传到万平, 昭帝气急攻心,竟怆然驾崩, 年仅十一岁的小太子被墨卿与墨望宁亲自牵上了龙椅, 后二者则以摄政王的身份退居左右。
  墨卿大权在握,第一时间调度大批东南驻军严守林州水域,又命南海沿岸水师阻断摇光军海上补给线,失去了后备的摇光军不敢贸然登陆,只得与林州提督隔海相望。
  与此同时,溟军在前线陆地频频告捷, 逐渐击溃昭军战线,一时间举国上下人心惶动,莫不相传国破将亡。
  然而就在昭军即将溃不成军时, 一支由溟籍昭人组建的义军浩浩荡荡地从东泽出发,穿越溟昭边境, 与前线昭军里应外合夹击溟军, 将战事牢牢牵制在了西南一带。
  两国僵持近一个月, 期间墨卿数次派使臣与暂代国王的天璇公主谈判议和,但都无果而返。
  直到听闻刚封长公主的墨望宁主动请缨,亲赴阵前交涉, 穆天璇才御驾亲征,邀墨望宁至卓达布宫旧址会面。
  两位公主彻夜长谈,最终以一纸停战协议平息了战火, 归还失地、释放战俘,此外协议还初步签订了诸如于洛城设茶香互市场、共修沱江水利渠等等事项,具体细则留待战后商议。
  最后的最后,穆天璇要求在释放滞留万平的南溟使团时,需将穆北辰的遗骸按昭国国葬礼制一同归还。
  墨望宁自然没有异议。
  至此,西境阴云散尽,沱江以南夏雨接踵而至,人们坐在稻田中等着秋收的到来。
  墨望宁在返京路上读完了穆天璇送她的帕尔黛籍译本,认为有必要分享给她那心智尚未成熟就登基的皇弟看看。
  这可比皇宫那群臭酸儒讲的有用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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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天后,继位仅月余的穆天璇在肃清完天枢王妃及其余党,平定瓦隆内乱后,就宣布传位给阿妮苏,自己重新退居回医理院。
  不过考虑到新王还有好几年的课业要忙,经重新组织起来的鉴议院一致决定,务必让新王的一位年长血亲共同执政。
  新任主事长卜多吉将决议文书送到北辰殿时,穆暄玑意外并不情不愿地领下国王旨意。
  “早知道在东泽再待个十天半月了。”穆暄玑等卜多吉一走远立马说道。
  身后,半倚软榻看书的戚暮山笑道:“这有什么不好?以后就可以从‘少主’改口‘陛下’了。”
  “这个节骨眼不好。”穆暄玑丢下文书,扑回到床上,趴在戚暮山腿边,捧起他缠满绷带的左手,“虽说眼下和平停战了,但鉴议院里还有不少人盯着你呢,万一有人趁我不在时让你受了委屈,你还不好同我讲呢。”
  戚暮山欣慰道:“嗯,看来以前那位敢当堂对峙的少主也成长了。”
  穆暄玑抬起头,眸光亮澄澄的:“我成长的可不止这方面。”
  戚暮山半张着嘴,随即抽出手,往他脑袋顶揉了一把:“你别乱来啊,天璇姨母说这两个月都得静养。”
  穆暄玑被揉乱了头发,捉住那只手,说:“想什么呢?我的意思是,前天拆板时发现我的腿长长了一点。”
  “………哦。”
  “真的!”穆暄玑倏地撑起身,带着一点明知故问的笑意,“所以你想什么呢?”
  戚暮山沉默片刻,忽然勾了勾手指。
  穆暄玑乖乖凑到戚暮山肩头,附耳过去。戚暮山用呼出的热气引诱着他,低沉而轻佻地说道:
  “多吉大人回来了。”
  话音刚落,就听房门叩响。
  卜多吉不知何时折返,但十分体贴地隔着门喊话:“对了少主,公主体谅您腿伤初愈,拟于下月再举办加冕典礼,您这段时间就好好休息。”
  穆暄玑:“……”
  这种事不用特地回来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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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帝冲龄践祚,朝中旧派妄图挟幼主作傀儡,却遭到如雨后春笋般冒出的瑞王党人群起弹劾。
  这帮曾讥讽瑞王只知醉卧温柔乡的老臣,至此方惊觉其多年闲云野鹤皮囊下蛰伏的锋芒,经此一役,朝堂再无对新摄政王的质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