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然而不及他们松一口气,琉川城中突生动乱,几个南溟商人合伙夜袭府衙,斩下琉川知府首级并挂至城墙,又搜查出知府埋藏的大量真金白银,尽数抛洒于市,满城百姓为抢夺这天降金银争得头破血流,前来维系秩序的官兵们或死于万民踩踏之下,或禁不住诱惑加入其中。
  就在群魔乱舞时,一直潜藏的南溟斥候悄然打开了北城大门。
  直到驻扎琉川北郊的溟军不攻而入主城内时,被诱往西门的西北军才反应过来溟军佯装东征,是为了与城内暗探里应外合。
  晨露未散时,南溟国的玄色鹰旗破雾而出。
  西北边军在琉川西野重新列阵,五千精锐分三线排开。杨之欣按着佩剑立于阵前,铁架上凝着露水。
  “将军,我们要撤退吗?”副将低声问。
  杨之欣抬手时,铁臂甲发出咔哒轻响,她紧盯着城墙飘扬的异国军旗,几具穿着昭国皮甲的尸体正挂在墙头,像被风干的腊肉。
  “攻城——!”杨之欣喝道。
  话音甫落,远处山脊忽地林鸟惊飞,紧接着一支箭镞呼啸擦过她耳侧,身后士兵颓然坠马。
  “右翼戒备!有伏兵!!”
  林中,狄丽达收起弓,回头道:“少主,射偏了。”
  穆暄玑眯眼望着西北军迅速变换阵型,眸光晦涩不明,随后扯动缰绳,调转乌云的方向,说:“召集黑骑,先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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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报——!西北急讯!琉川失守!”
  传令兵冲进军帐时,卷进一身沙粒子。
  “什么?!”洛城守将邓肃拍案而起,惊怒道,“西北军败了?!”
  传令兵垂着头,沉声应是。
  出乎所有人意料,西北边军即使一时赶不走南溟,也应能与南溟相抗个半月。
  可从溟军首战告捷至琉川失守,不过十日。
  邓肃捏着军报的手背青筋暴起,戚暮山见状快步上前,接过军报细看,除去琉川城破外,守在北岭关的御林军也没能埋伏到溟军,因为原本向东行军的溟军又突然折南直下,往中原这边来了。
  “溟军不是要东征吗?”闻非问。他瞒着师父和瑞王,又虚报两岁以军医身份应征,一道来的还有玄青,两个少年正挤在戚暮山身后看军报。
  “这是声东击西。”戚暮山看着邓肃将沙盘上代表琉川的小旗折断,说,“他们佯攻北岭,真正的杀招在江南。”
  参军顿时捶案道:“必须出援!若让南溟再拿下沱江这一带……”
  帐内一片死寂,只听见炭盆燃烧的哔剥声。
  眼下溟军极有可能直取中原,中原周边州县虽已调兵支援,但琉川城方被溟军占领,给了越境作战的溟军得以休整备粮的机会。
  若是此时发兵支援,不说会与南溟陷入鏖战僵局,而且一旦洛城这边减少守备,东泽的地方军恐会趁虚而入。
  邓肃显然认可参军的提议,但碍于身旁这位朝廷派来的调度使一直勒令他们严守洛城,便也只能盯着沙盘神思凝重。
  忽然,江宴池冲进军帐:“公子,斥候发现一支溟军正在渡过沱江!”
  众人脸色骤变,渡过沱江,就与洛城一州之隔了。邓肃与参军对视一眼,抓起佩剑系在腰间:“传令全军——”
  “将军且慢!”戚暮山立刻打断道,“沱江天险,溟军为何偏选这时分派士卒渡江?又怎会如此大张旗鼓,唯恐我们不知?”
  邓肃忍不住咬牙道:“侯爷!溟军已至江心,再不出兵阻击,难道要等九州统统沦陷吗?”
  戚暮山冷着脸,沉声道:“不可。”
  “不可?!”邓肃怒极反笑,“那什么时候才可?等他们杀进洛城吗?!”
  “斥候尚未探明敌情,将军此时贸然出兵,是想连洛城也失守么?”
  戚暮山这一问声色俱厉,叫人顿时泄尽杀气。
  闻非和玄青从未见过靖安侯动怒,怕殃及池鱼,赶紧躲到花念身边。
  邓肃胸膛剧烈起伏,似在强忍怒火,但稍冷静过后细想,溟军几经洛城而不战,却偏在洛城近邻生起烽烟,无非是想让洛城将领沉不住气,引诱他们发兵支援。
  “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戚暮山思忖片刻道:“让姜提督在南岸列阵,随时提防南海动向,再调我三百轻骑去江岸巡视,务必探清沱江虚实,你们加强城防,严守洛城,不可轻出。”
  他说着,望向花念,花念神色微变,犹豫着解下佩剑。戚暮山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握住剑柄,接着道:“既然他们想诱敌而出,那我们就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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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埋伏在洛城西门的南溟斥候见有轻骑向北行进,立刻派人跟踪过去,发现这支轻骑确是往沱江的方向策马,便迅速折返回来通报。
  下路溟军的统帅是穆摇光,他用筒镜遥望着洛城,在斥候询问是否进攻前说道:“原来有老熟人。”
  苏赫带回了南门的情况,洛城提督甫收到军令即刻加紧水师戒备,几十艘战船紧密排列成一堵海墙,将溟国通往昭国的部分航道直接封锁,又在南城墙上增添许多台强弩火炮,海陆严丝合缝,仿佛是有内奸提前告密。
  但穆摇光很清楚“告密”的不是内奸。
  玄鹰旗猎猎作响,轻骑逐渐没入无际的山川,没了踪影。穆摇光擦拭干净刀锋,抬眼对苏赫道:“你带兵去歼灭那支昭军,其余人随我攻城。”
  苏赫凛然:“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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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玄鹰旗?!”
  琉川城中爆发出一声惊呼,随着那声溟语回荡街头巷尾,坊间邻里、所有漂泊异乡十五载的溟国人纷纷举目望向瞭望塔上的玄色鹰旗。
  商铺里扒拉算盘的手一抖,算珠噼里啪啦散落一地。街对面挑担卖货的摔了扁担,布偶瓷娃滚得满街都是。
  昭国的百姓还沉浸在黄金雨的热潮中,他们为着薄如蝉翼的金叶子扭打起来,抡拳头、动刀子,对城外的动静毫无知觉。直到有人大喊着“南溟人打进来了”,才恍然惊醒。
  城北的炊烟还没散尽,城南就响起了急促马蹄声。
  城楼上的警锣一遍又一遍惊响,震得街上比方才更加混乱,然而玄鹰旗却始终屹立不倒。
  “快!快进去!”
  “让开!让开!”
  金叶子被碾入尘泥,在上百只脚的踩踏下变得一文不值。等待多时的乞丐们终于等来时机,侥幸的能抢到一片,不幸的则再无了生息。
  巷口有个半大的孩子,正赤脚站在青石板上,边张望边哭喊道:“娘!你在哪?”
  可没人理会她。
  马蹄声渐近,将她的声音吞没。
  “这里变化真大。”狄丽达手持缰绳左右环顾,不禁感慨万分,“我记得那边以前是座书阁。”
  穆暄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见那根本没有书阁,只有一家歌楼,许是得知了溟军进城的消息,原本歌舞升平的楼里此刻静谧无声。
  “以后还会是的。”穆暄玑说道。
  须臾,狄丽达又指向远方,惊喜道:“那是卓达布宫的塔尖!”
  不及穆暄玑转过头,忽然余光瞥见街角窜出道人影,还以为是伏兵,便本能地按住剑柄。
  一声尖叫,随着乌云尖锐的嘶鸣,卷起漫天飞沙,最终归为平静。
  穆暄玑反应极快,瞬间扯紧缰绳,收剑立马,随即贴紧马腹侧身,在乌云前蹄着地前将躲在马蹄阴影下的小乞儿一把提溜起来。
  乞儿刚要叫唤,却在看清穆暄玑的那一刻哽住了声音。
  穆暄玑把她放在身前,透过她凌乱的头发看到那对眼眸,下意识用溟语问道:“没事吧?”
  但乞儿只是眨着眼,迷茫地看着穆暄玑。
  穆暄玑当她没有听清楚,又重复问了一遍,见她仍旧不吭声,突然反应过来她可能是听不懂溟语,便改口换昭语道:“你没事吧?”
  “没、没事……”乞儿似乎很惊讶,“你是谁?为什么也有蓝色的眼睛?”
  她往穆暄玑身后看去,发现这些人眼中都有着同一片蓝天,不知怎的,竟对这个刚刚差点骑马踩到她的陌生人感到亲近。
  ——但为什么大家会这么害怕呢?
  穆暄玑微愣,轻手捋开她额前碎发,刚要开口,忽地听到街旁商铺吱呀开了门,见门后走出一位拄拐的老妇人,怔怔地盯着他看,嘴里呢喃着:“玄铁弓……是帕尔黛的玄铁弓……你是……”
  紧接着邻舍也走出一个年轻男人。
  再是一个中年女人,一对夫妻,年轻的少女、少男……
  整条长街的溟国人都走了出来。
  无数双或沧桑、或惊愕的蓝眼望着黑骑,像一片湖泊摧开两条溪流,正生生不息地向前奔涌,从春花满城的瓦隆,一直延伸到格留那的黄沙下。
  穆暄玑看回女孩,说:“因为我和你一样,我们都是帕尔黛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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