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陛下由本宫服侍着,不劳侯爷费心。”陈瑾言道。
  戚暮山听出她话里的异样,便停下脚步,候在离陈瑾言五步远的位置,淡然笑道:“娘娘待陛下真切实意,微臣自然放心。”
  “寒暄话免了吧,侯爷若是来探望陛下的,如你所见,陛下……很好。”
  昭帝没多少力气转头,只能斜眼睨着戚暮山,泛白的嘴唇因刚服过汤药而略显红润,但这点血色很快褪去。
  戚暮山却盯着陈瑾言,说道:“微臣此来,还有一事想问娘娘。”
  “侯爷请讲。”
  “不知贤妃娘娘,近来可安好?”
  陈瑾言闻言对上戚暮山的视线,含着凄厉的微笑,从她眼底似能看尽人世间所有妒火与不甘,然而这些情绪并不完全发泄给贤妃,更多是冲着戚暮山而来。
  “何妹妹在泉下安好得很呢。”陈瑾言笑道,“她饮鸩倒是干脆,和郡主一样干脆,利落。”
  戚暮山喉间泛起一丝酸楚,一时无言。
  终究还是晚了一步,贤妃没能等到墨望宁的洗冤文书,就像岁安郡主迟迟等不来镇北侯的清白,她们恨自己无能为力,唯有以死明志。
  昭帝听得面色惨白,浑身都被冻僵了般,本就不堪重负的身躯因着几声撕心裂肺的咳嗽几近分崩离析。
  他悔不当初,求不得岁安郡主,留不得贤妃,可一个即将不久于人世之人,什么也做不了,只得连连喘着粗气,哑声道:“你疯了……你疯了……”
  “五郎又在说胡话了。”陈瑾言凉薄一笑,舀了勺汤药,复又递到昭帝嘴边,“还是让臣妾继续喂药吧。”
  昭帝别过脸,紧抿着唇,露出决绝的神情,却被陈瑾言强硬地撬开嘴,逼着他咽下这勺汤药。他不住呛咳,陈瑾言便温柔地拍了拍他剧烈起伏的胸膛。
  “五郎放心,这个世上再也找不到一个人像臣妾这般爱你,贤妃既死,臣妾定会待太子如己出,好好抚育太子,这样贤妃妹妹在泉下也能安心地走了。”
  “你、你……下去……”
  陈瑾言没有动作。
  昭帝凄凉道:“朕叫你下去——”
  “臣妾能下哪去?”陈瑾言眸光冷了冷,“还是五郎宁可叫他过来侍药?”
  昭帝沉默了,人世间最痛苦之事,莫过于两个对自己恨之入骨的人同时出现在病榻旁,静观着他为病痛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亦难。或许陈瑾言那点扭曲的爱意尚能容下他,但戚暮山早已泯灭所有恩情,只剩恨海汪洋。
  可戚暮山太了解昭帝了,兴许只是昭帝方才那转瞬即逝的一瞥,让戚暮山看出些许殷切,而后迈开步子,不顾陈瑾言的瞪视,徐徐走到榻边。
  “陛下想与臣说什么?”戚暮山半跪在旁,语气一如既往地平静。
  昭帝深陷的眼睛里逐渐黯淡,看着戚暮山轻声道:“朕此生,对不起镇北侯,对不起郡主,更对不起……你。”
  “臣不敢当。”
  “朕病着的这些日子里,总是想起和镇北侯对酒当歌的时光,那时的你才齐腰高。晏川,其实朕当年也不愿意害得戚家家破人亡,朕也想看着你长大成人,看着你成为戚家铁骑的少将军。”昭帝定定注视着戚暮山,“可是朕,就是想在这御座上坐一坐,要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皇子走向皇位,朕的苦处,你能明白吗?”
  戚暮山垂眼道:“陛下的苦处,臣明白。臣的苦处,也是拜陛下所赐。”
  “古往今来,有多少帝王身不由己?朕这九年,时常在懊悔当初,如果是二哥继承这皇位,大昭还会陷入如今的困境么?”昭帝的声音苍凉而孤寂,“可朕终究是错了,乱世容易,盛世艰难,这个位置不是谁都能坐的。”
  戚暮山沉吟片刻,平静道:“陛下不是知错了,而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
  “是么?你待谁都是这般坦诚么?”昭帝虚弱一哂。
  戚暮山缓慢点了点头:“是,先母少时教导臣,精诚之至为真,非精诚不以动人。”
  他看着病榻上苟延残喘的帝王,忽然自嘲似的苦笑一声:“谁待臣真诚,臣都记在心上。若非陛下出手果决,臣兴许就把福王的话当作离间之言抛诸脑后了。”
  昭帝闻言一怔,双目圆睁,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
  恍惚间,日落西山,旌旗摇曳,少年士兵矗立在万里白骨中,周身披着霞光,剑刃闪着清霜般的寒气。
  忽然,他回过头,目光像风霜与烈酒酿成的一坛明朗,藏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说道:“殿下……您还记得我吗?”
  ——原来,最终让这场长达九年的阴谋败露的关键,是自己的疑心。
  戚暮山膝行着后退一步,极尽臣子最后的本分,深深叩首行礼,将所有真情假意跪入尘土,此后便再无牵挂,起身告退。
  昭帝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倏地伸出手,似乎想去抓住他,却只扑了个空,可昭帝仍是不甘,竟挣扎着支起半身,嘶哑道:“山儿啊,你小时候我还陪你放过风筝……”
  没有回应。
  “你……还记得吗?”
  回应他的只有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昭帝已是枯骨之人,经不起身心双重的打击,强撑片刻,便摧枯拉朽般跌了回去。
  -
  戚暮山行至殿门,殿门豁然推开,见清阳高悬,和风自如飘荡。
  可他心中无来由一阵落寞。
  昭帝命不久矣,而戚暮山直到此刻依旧觉得心底空洞,不敢相信这个事实。他知道那个男人这些年对他很好,这是毋庸置疑的,将他收入麾下带着打仗,为他争取被无端克扣的军功,登基后立马封他为靖安侯,他要什么,昭帝几乎都能给到他。
  ——如果这一切不是那个男人一手造就的话。
  戚暮山稍感宽慰,却没有报仇后的痛快,又觉得无比悲哀,却怎么也流不出泪来,只能麻木地向前走。
  好想离开这,戚暮山在举目空阔寂寥中想,当初应该听娘亲的话的,永远不要回到万平。
  他望着那朱门宫墙,以前总以为宫墙高耸,自己太过渺小,现在看来也是如此。
  正如在南溟的某个夜晚,戚暮山看穆暄玑横抱着一把西洋制式琴,轻轻拨弄着琴弦,乐声虽奇异,倒也悠扬,他于是随口道:“出了南溟继续往西,还有多少国家君主呢?”
  穆暄玑停住指尖,认真思忖了一会儿,说:“很多,比昭国的州县还要多……但也很乱,不比喀里夫的里坊太平到哪去。”
  那会儿的戚暮山若有所思,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还是景王的昭帝给自己取字时,笑着说道:“你爹总是说,想要世间海清河晏、山川永固。只可惜不是每个人都这么想,有人的地方必然有纷争。”
  斜晖与海风抚过戚暮山的脸庞,抚平了他因伤口被膏药刺痛而下意识的抽动。他看着景王扎好绷带,沉默片刻,轻声道:“戚家祖祖辈辈打了一辈子仗,先父大概也希望我这一生……能够晏平济川吧。”
  镇北侯是否这么想他不知道,毕竟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第117章
  “丈母, 距我临产还有一月余,用不着这般谨小慎微吧?”摇光王妃扶着隆起的肚子,对面前的女人笑道。
  乌芙雅覆住她的手背, 温和一笑:“阿木古朗奔波前线, 不能及时陪在你身边, 我只是尽他平日之责罢了。”
  换句话说,穆摇光如何照顾她, 乌芙雅亦是如此。
  托娅初为人母, 笑容带着些许赧然,然而提及战事,不禁又平添几分忧色:“丈母,这次的仗要打多久?”
  她虽为摇光军监军,但到底只与喀里夫西南海域来犯的海寇作战过,对陆地上、乃至与邻国的战役没多少经验把握。
  “也许一日, 也许一月,也许一年。”乌芙雅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不要太担心, 帕尔黛会保佑我们。”
  托娅略微点头,深知溟国偃旗息鼓十五年就是为的这一刻, 也理解乌芙雅明知此战艰巨仍不惜将穆摇光派去前线, 随即她想起被天枢王妃接到瓦隆后还没去探望过天枢亲王, 便转移话题,问道:“对了,丈父这两天病好些了吗?”
  乌芙雅眸光闪烁, 稍叹了口气,说:“还是起不来,也不知怎么回事, 好端端一个人突然就病倒了。”
  “哦,真抱歉。”
  “他会好起来的,你放心。”乌芙雅微微扬起唇角,安慰道,“眼下还是你的孩子最重要,这会儿劳心费神可能会对胎儿有影响,可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问题呀。”
  托娅低眼凝视着腹腔,感到手心里生命的潮汐起伏,两颗心脏同时在她体内动荡,数以万计的血液都往腹心流淌。
  须臾,她压下心中疑惑,轻声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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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德五年二月十五,清晨。
  琉川边防驻军八百里加急军报打破了万平的沉静。
  靠近南溟东北境的琉川军营驻扎点遭到南溟国军的大规模突袭,即便西防将领严阵以待,然溟国军趁着夜幕与密林的掩护,兵分三路,一路直扑琉川南壤的西大营,吸引火力,一路自东泽绕洛城迂回北上,阻截辎重军,余下一路重骑兵急行包围琉川守将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