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江宴池静默片刻,微微笑道:“等一切尘埃落定了,我就回去……如果可以的话,再带一个人回去。”
  关长卿微愣,随即笑道:“行啊,只要别是戚侯爷,你带谁回家都行。”
  江宴池遥望树上花影,轻叹道:“可是人家未必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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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暄玑与程子尧在屋内等了半个时辰都没等到江宴池过来,期间程子尧数了戚暮山讲过两次梦话,穆暄玑摸了他十八次额头,换了十五次毛巾,喂了一碗热水。
  虽然穆暄玑没有程子尧刚过来时看着那么萎靡了,但话还是不多,每次都是程子尧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破沉默。
  “话说,少主,你和侯爷怎么认识的?”
  “九岁认识的……”穆暄玑顿了顿,眼睫缓缓垂落,像是在回忆着什么,却没继续说下去,转而侧目看向程子尧,“你呢?”
  程子尧微微一愣,思忖片刻道:“……廿二岁,那年我赴京参加科考,也是我第一次坐船,但刚开船没多久就晕船了。然后有位陌生的小后生分给我个橘子,说是能缓解症状,那时我还不懂什么人心险恶,毫不犹豫就吃下了,果然见效了。”
  “为表感激,我便与他攀谈起来,他说他姓江,也是林州籍人士,此行是离家出走准备去万平闯荡的,可我听他口音不像江南人,不过他帮过我,所以直到他要回客舱找同伴时,我都没拆穿。”
  “那年我刚登科,恰逢新君更迭、清算前朝旧臣,我也因此遭受牵连被贬离京。这一贬就是四年,去年才被调回到大理寺,重返万平的路途令我不禁想起当初救过我的那位江姓少年,我有些好奇他在万平闯荡得如何,于是试着托人去打听他的消息。”
  说到这,他笑了一声:“结果还真给我打听到了,更令我意想不到的是,那少年根本不姓江,姓戚,正是当朝圣上身边的红人,新君登基时在城中掀起轩然大波的靖安侯。不过或许因为只是一面之缘,他好像不记得有这回事了。”
  程子尧轻叹了口气,忽听戚暮山在睡梦中哼唧一声,仿佛随着他的话回忆起了这一切。
  穆暄玑将视线移回戚暮山身上,安抚似的拿手背轻轻蹭着他脸颊,嘘声道:“我和你差不多吧,也是在最狼狈的时候得到他出手相助。”
  程子尧缓缓一点头,便没再说话,注视起病榻上的戚暮山,昔年朝气伶俐的少年郎,终是在万平朝堂的尔虞我诈下摧折成一盏油将尽的枯灯。
  两人又少言着等了好一阵,穆暄玑好歹能照顾戚暮山,但照顾得太过周到了,程子尧完全插不上手帮忙,最后实在是坐不住,准备出门去看到底是怎么个事儿。
  不成想刚推门就与江宴池打了个照面。
  他如获大赦:“你可算来了!”
  却见江宴池神色匆忙,说:“程大人不好了,二夫人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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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街坊喧闹,人群呼喊着往法场走去。
  徐忠换了身便衣隐在人群中,低头思忖着,时至今日,福王党羽该斩的斩、流放的流放,户部大换了一批新鲜血液,剩余对国库的清算少说也得算到来年。
  然而他深知,若不是要他充作人证,自己恐怕早已尸首分离。
  忽然,谁人与他撞了下肩膀,他本能地觉出不对,刚要去寻是谁,前头一阵惊涛骇浪的谩骂声,惊得他立马抬起头来。
  侩子手押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囚犯进入法场,仔细看的话,能认出那是墨如谭的五官。平素多么高大的人,此刻却被单薄囚衣显得格外瘦小,在尚未开春的寒风下,显得格外萧索可怜。
  墨如谭在四周观刑百姓的骂声中腾地跪下,这一跪并未让人们对这个通敌叛国的奸臣产生丝毫垂怜,千双万双的目光,或愤慨,或厌弃,或痛快。
  徐忠只稍一眼,便止不住地战栗起来,纵使此生杀人无数,却仍生出一丝惧意。他偏过头,望见御林军、监斩官、宫里的内监、锦衣卫的几名同僚,甚至那个经常在地藏寺遇见的诵经僧人——即使站在墨如谭将死的法场旁边,僧人依旧手捻佛珠,像是来给墨如谭超度送行的。
  可是他累下的这些业障,真能得到菩萨的慈悲吗?
  侩子手豪饮一口烈酒,喷在行刑的刀刃上,刀光锃亮。徐忠收回目光,对上了墨如谭漠然无神的双眼,不知该对曾经的主子做什么表情。
  好在墨如谭也不在乎他的反应,那道浑浊无力的视线蹒跚着转向别处,而就在某一瞬间,徐忠发现墨如谭的眼底竟闪过些许光泽。
  他迅速锁定人群中一道戴帷帽着皂衣的身影,认出是刚刚与他擦肩而过之人。
  不及他仔细辨认,周围突然炸响一阵惊雷般的喝彩声。
  刀锋离开脖颈,头颅颓然滚地,项上的血窟窿汩汩涌出热血,染红身下囚衣。那具无首的尸体没了魂魄,却仍然保持着跪姿,安静地跪在那,宛若一尊废弃多年而爬满青苔的无头佛像。
  寒风掀起尸首蓬乱的头发,人们争涌着想看清这个罪大恶极的叛国贼临死前会露出怎样精彩的表情。
  会懊恼自己一朝失足落了个万劫不复,还是悔恨自己所犯下的滔天罪行,抑或死得太痛快只剩惊愕?
  都不是。
  很快有人看清了,污泥之下,那张俊朗的脸上,竟含着一道浅淡笑意。
  是夜,古丽依旧不知所踪。
  第114章
  南溟, 瓦隆。
  丘林叩开政厅门扉时,穆天权刚签完一批公文,新年伊始, 各地上年的收支报表已全数由户司稽核完毕, 只等国王审阅过后便可存入文书楼。
  丘林知道这几天是户司最忙的时候, 刚犹豫着该不该此刻打搅,穆天权已然抬起略显疲态的眼, 问道:“什么事?”
  “陛下, 边关传来消息。”丘林顿了顿,攥紧拳头道,“昭国那边封锁了边境城防。”
  穆天权自然明白昭帝此举意味着什么,半张着嘴唇,却如鲠在喉,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半晌, 他深深叹了口气。
  丘林道:“陛下,我们的使团还在昭国,他们封锁城关, 我们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也带不出消息, 使团恐怕生死未卜啊。”
  穆天权眸光晦暗, 终是缓缓开口:“……召兵司, 开廷议。”
  厅外,卜多吉听到这,匆忙附耳离去。
  他熟稔躲过政厅附近巡逻的侍卫, 绕道往议会厅的方向走去,经过大门,便是礼司的办公处。
  恰逢吉塔娜迎面而来, 两人彼此打过招呼,就在背道而去时,卜多吉迅速往她手里塞了张纸条。
  天枢王宫内,乌芙雅收下侍者传递的密信,不轻不重地笑了一声:“哦,比我预料的还要快呢。”
  穆天枢站在她身后,看着她兀自读信,问:“是古丽?”
  乌芙雅淡然道:“嗯,古丽说那个昭人被抓了,也供认了,我还以为他们能再坚持一段时间,至少等到托娅的孩子降生,不过现在时机也差不多了。”
  “现在动手吗?”穆天枢皱起眉头,“可阿妮苏和阿古拉还在昭国。”
  乌芙雅缄默片刻,背过身,盯着穆天枢的眼睛,叹惋道:“溟国会永远铭记他们的母亲,也会永远记得帕尔黛的孩子的。”
  穆天枢被她那故作亲和的、实则无情的眼神惊讶住了,不由得上前抓住对方肩膀:“你说过,不会再牺牲那两个孩子,昭国虽然暂时关闭关口,但斥候尚未被阻截,两个孩子就还有脱困的机会,我们若这时发兵,才是彻底放弃他们了。”
  乌芙雅握住他的手腕,微笑着攥紧:“我是这么说过,但当初同意他俩出使昭国的人是赛罕,他答应的时候,就已经考虑到如今的局面,也把阿妮苏和阿古拉的牺牲考虑进去了。”
  “……”
  “总要有这么个时运不济、命途多舛的人,只是恰好都落了在他俩身上,这都是为了溟国,为了阿黛尔。”
  穆天枢低垂双眼,紧抿着薄唇,不置可否。
  就在这时,有人敲了敲门,一声轻咳打破两人貌合神离的沉默。
  是吉塔娜。
  年轻人有些脸红,仓促道:“二位大人,陛下准备召开兵司的廷议了。”
  穆天枢略微颔首,对乌芙雅道:“禁军与兵司都听命于赛罕,究竟出不出兵,何时出兵,最终定夺的权力不在你我。”
  乌芙雅感到穆天枢松开手,便也解开手腕。
  “……权力。”她呢喃道,“你知道吗,留钦?就因为你的母亲,才会觉得权力这种东西,是与生俱来的。”
  穆天枢闻言微愣。
  乌芙雅双眼含笑,湛蓝的瞳色深邃,一字一顿道:“但是我能走到今天,不是因为我姓穆。”
  穆天枢很快反应过来,惊恐地退后一步:“赛罕马上就要召开廷议了,你想做什么?”
  乌芙雅逼近一步,沉声道:“我说了,我们的时机已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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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国。
  惊蛰至,万物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