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真可笑,乃至刚刚劝服完杨雅衣,戚暮山竟仍对昭帝心存一丝希冀,希望墨如谭狱中袒露的“真相”只是为了借他之手对付昭帝的说辞。
  玄霜蛊在体内雀跃,像在嘲弄他这么晚才意识到,自己费尽心思辅佐的君王才是真正把自己逼入绝境之人。
  钟鼓响彻,远方似传来刀剑交战声。
  戚暮山缓缓阖上眼,昏暗中他再次窥见了塞北,十五岁时镇北侯与北狄打了最后一仗,九年后他也要追着英魂而去了。
  如果没有这些风谲云诡,他还是镇北侯府的小世子,说不定现在要为了军功而烦恼,而他的阿九……
  戚暮山倏地惊醒,刀剑声在身后逼近。
  铿锵交击,一杆战戟被挑飞。
  下一刻,有人踏雪狂奔,带着满身新雪煮梅香,抱住了他,皮裘轻甲玄铁剑,重重将他压在身下。
  “你怎么……”
  未及戚暮山问完,穆暄玑捧起他冻得冰凉的脸,低头吻下。唇齿交接,滚烫又炙热,恍若洛林山崖下迟迟没等到、最后还因发热被打断的那个吻。
  身后黑骑杀着一批又一批赶来的宫卫,司礼监在头顶尖声呵斥着,可穆暄玑似乎完全不觉得两个罪人在刀光剑影里拥吻有多么荒诞。
  穆暄玑甫听说昭帝疑似得知戚暮山偷放使臣而要处死他,什么外交礼节、不可在异国滋事等统统抛诸脑后。既然昭溟两国开战在即,他们横竖都是死,干脆破釜沉舟,今天势必要踏碎这宫门把人劫走,哪怕看到的是具尸体。
  尽管已提前做了准备,但当亲眼目睹戚暮山竟是跪在雪里受罪时,穆暄玑脑中轰然炸开,感觉浑身气血直翻涌上来,心疼、愤怒、不甘,百感交集,快要顶破他的嗓子眼。
  戚暮山感到穆暄玑的手在微微颤着,想伸手回抱他,然而身体已经很虚弱了,根本使不上劲。
  司礼监已入殿急报,诛杀御令马上就会下达,千载丹青,将留下这奸臣为美色抛社稷的艳丽一笔,往后世人如何唾骂靖安侯昏聩庸碌、背信弃义都无所谓了,只要死前还能风流这一回。
  戚暮山咬了咬穆暄玑的下唇,气息若游丝,轻声用南溟语说道:“阿古拉。”
  越来越多的侍卫甲兵涌出宫门,黑骑不过数十人,再骁勇善战也难挡围攻之势,身后不断有宫卫黑骑重伤倒地,鲜血飞溅在雪色中,化作血河。
  穆暄玑快速解下皮裘裹住戚暮山,而后一手揽着他起身,一手持剑迎敌而上。
  寒泉剑剑身泛冷,若霜月,数下交手,穆暄玑丝毫不惧带着戚暮山与宫卫近身厮杀,剑光似血月,挑落漫天血花。
  -
  “陛下!!不好了!!穆少主带人杀进来了——!”
  墨望宁震惊,怀疑自己听错了,昭溟两国关系决堤之际,南溟少主直接杀入皇宫,这无疑是妥妥的宣战!
  昭帝举起白玉杯,温水方顺着喉咙淌下,杯底猝然砸在桌上,几道裂痕爬上杯壁。下一刻,却见昭帝边捂胸口边喘粗气,像是气急攻心了。
  “父皇!”
  “皇叔!”
  “陛下!!”
  众人忙去扶昭帝,昭帝紧接着便吐出一口黑血。
  墨卿警觉,转手拿起桌案茶壶,喝道:“是谁人下毒?!”
  宫人们惊慌失措,连忙否认。
  然而眼下状况容不得墨卿细想凶手,殿内外都乱作一团,他不能乱。
  李志德握住昭帝的手,失声道:“去传太医!!”
  几名侍卫定了心神撤出宫殿,即刻往太医院赶。
  昭帝颤抖着伸出食指指向殿外,嘴唇翕合呢喃,墨卿见状忽地心中一紧,而后心脏剧烈震动起来。
  他俯身凑近昭帝,用只有他俩能听见的音量问道:“皇叔,你说什么?”
  “杀……反贼……”
  -
  黑骑闯宫门很快惊动了御林军,数千银甲兵士将养心殿周遭包围得固若金汤。
  穆暄玑砍倒面前宫卫,随即挥剑劈向身后来人。
  噌——!
  剑刃相撞,穆暄玑在看清对方长相的瞬间不禁微愣,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转而怒不可遏地连砍数剑,但因身边还护着戚暮山,每次出手都有破绽。
  不过杨雅衣并无趁机反击的意思,只是一味格挡。
  穆暄玑愈战愈狠,似要将这十五年来积攒的怨念仇恨尽数偿还,剑光藏着千钧杀意,又带着泄愤般的戾气,直至一声轻响,杨雅衣的剑被曾经由穆北辰持过的玄铁剑削断。
  剑锋一凛,穆暄玑调转剑尖抵住她咽喉。
  弓兵们在外围结成阵队,张弓拉弦,十几道箭矢,纷纷对准白玉石阶之下。
  就在这时,墨卿匆忙跑出,他的声音几乎与弓箭齐发:“传陛下口谕!!”
  弓弦嗡响。
  穆暄玑余光瞥见箭矢袭来,但小腿上的剧烈刺痛令他不堪重负,情急之下,他扭身把戚暮山的后背朝向石阶。
  戚暮山拽紧穆暄玑的衣领。
  墨卿:“即刻停战!!”
  话音刚落,箭矢入体,天地一切重归寂寥。
  穆暄玑难以置信地回过头,看向方才那一瞬间扑到身后的杨雅衣,纵使有甲胄防护,仍有一箭从颈后贯穿她的喉咙。
  “……为什么……”
  杨雅衣抬眸,目光萧索,望着穆暄玑,看到那双眼里的蓝天蒙了灰,朔风卷乱她霜白的鬓发,每次呼吸,都有血沫涌出喉间。
  她的气息逐渐微弱下来:“对……不……”
  最后一个字尚未出声,杨雅衣臂弯沿着穆暄玑肩膀缓缓滑落,披甲挂裘的沉重身体最终将两人压倒在地。
  第112章
  养心殿内聚集了所有当值太医, 短短半个时辰,任何一个曾从病魔手中抢夺过性命的神医妙手,此时都缄口不言。若是寻常中毒倒还不至于如此沉默, 可他们未曾探过这样混乱的脉象。
  老院使神色凝重, 小心着开口:“这毒, 老臣觉得与靖安侯身上的有几分相似。”
  他不敢直言昭帝中了玄霜蛊,那跟说皇帝死期将至毫无区别。
  但昭帝明白院使的意思, 或许是年过半百的缘故, 他没有像戚暮山那样发起高热,但也只能虚弱地躺在病榻上,听着李志德悄声询问老院使解毒的法子,默默承受浑身钻心刺骨的痛。
  玄霜蛊究竟能不能解,看戚暮山即知。
  直到此时,这位昭国的皇帝才觉得身心俱疲, 他望向壁挂的那幅书法帖——智珠在握,乾坤在怀——忽然发现心头对岁安郡主的儿子其实并没有那么强烈的杀意,
  甫生出这个念头, 他竟有些后悔,今日杀欲的来源, 仅是因为戚暮山知道了诬蔑镇北侯、构陷戚家的元凶后就会背叛他, 而非为了昭国的百年江山。
  殿外寒风呼啸而过, 昭帝不由得想,戚暮山中蛊毒以来也是这么度过的吗?
  良久,太医与宫人们全被屏退, 殿内没留任何人,除了李志德还守在病榻旁,替他掖紧被褥。
  “陛下, 外面的事已由瑞王代政,您这几日先好好歇着。”
  昭帝问:“那些南溟人呢?”
  李志德支吾道:“这……瑞王殿下……假传陛下的口谕,让他们停手了。”
  昭帝却没有惊恼,对于二哥留下的这个孩子,是他念其那会儿不更世事,加以利用兴许能替他与福王周旋,这才留其性命,结果这孩子不仅做到了,甚至羽翼也更加丰满,许多事已脱离他的掌控。
  如果二哥泉下有知的话,大概会很欣慰吧?可是黄泉路上的其他人,因他夺嫡而亡的无数冤魂,会用怎样冷漠的目光看待他?还有那个南溟女人,会不会仍用含着那恍若王母般慈悲世人的笑意望着自己?
  一阵轻缓的脚步声突兀响起,身披凤袍的中年女子,未带任何侍从,孤身入殿。
  李志德见到来人,深深躬身行了一礼,遂自觉退下。
  这整间寝室便只剩帝后二人,昭帝病卧,皇后坐在侧,彼此相顾无言,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墨望宁的调查文书还明晃晃摊在桌上,皇后来时应当翻看过。
  过了须臾,陈瑾言忽然抚了抚昭帝的面庞,就像是在抚摸生病的孩子,柔声开口道:“五郎,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昭帝别过脸:“朕同你,无话可说。”
  “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我二十六年夫妻少说也有千日恩,五郎对臣妾当真一点情谊都没有?”陈瑾言俯下身,掰回昭帝的脸,迫使他与自己对视,声音陡然阴沉,“还是你依旧忘不掉岁安郡主?五郎,你看看我,我的眼里有她吗?”
  昭帝毒发在身,只得任她摆布,看着那双浓情蜜意的眼眸,心底却激不起丝毫波澜:“你不是她。”
  陈瑾言忽然笑了起来,深情中掺杂着怨恨,轻启朱唇道:“十三年,整整十三年,五郎,你可知我这十三年是怎么过来的?从商贾之女变为景王妃,再到如今的六宫之主,我放着荣华富贵、清淡安逸的日子不过,却要倾整个陈家之力辅佐你登基做昭国的皇帝,与你同进同退。可你的心,却还是在岁安郡主那,甚至要再找一个和她相像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