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她唯一的侄女不负众望,先帝也履行了诺言。
  “酒后戏言……”昭帝接着道,“偏偏你我当了真。杨统领,朕最后问你,这旨你到底接不接?”
  “微臣……”
  就在这时,李志德打断道:“陛下,靖安侯在殿外求见。”
  第110章
  “不是给他下了免朝令么?”昭帝疑道, “……罢了,让他进来吧。”
  杨雅衣被打断,没再说下去。
  而后便见戚暮山迈着轻缓步履来到身侧, 光是殿门的几步路就令这个消瘦的人衣摆飘摇, 可想其层层衣袂下的病骨已近乎支离。
  能让他拖着这副病躯抗令前来, 昭帝大概猜到宫里有人走漏了风声,戚暮山许是听闻会宜动乱的讯息而至。
  果不其然, 戚暮山行毕礼, 说:“臣方才在殿外得知陛下与杨统领为平叛之事争执不下,臣以为,乱民作祟,需得严惩,否则国将不国。”
  昭帝扬起眉,眼中闪过一丝意外。
  杨雅衣闻言猛然转头, 又惊又怒:“侯爷,此次起义根源在于百姓苦难,荒年天灾逢战时, 民怨积深已久,你是要把他们逼上绝境吗?”
  戚暮山平端视线:“臣说的乱民不是会宁、宜川两地百姓, 而是以陈岱为首的商帮行会。陈家商路贯通南北, 主营江南一带, 多年来仰仗福王大行商策,眼下福王失势,陛下又欲倚重农策, 是为逼陈家落败,陈家岂会罢休?”
  杨雅衣消怒沉思。
  林州、会宁、宜川,都有陈家置业, 以陈岱在江南的人脉与威望,散布流言撺掇百姓闹事并非难事。
  不过昭帝还有些犹疑:“福王落马确已满城皆知,但朕尚未明令改制政策,陈岱怎敢如此胆大妄为?”
  “陛下未言,但落在旁人眼里却是其他心思。”戚暮山道,“陈岱能迅速作出反应,无非两种可能,一来陈家早有图谋,辅佐福王篡权的计谋失败,转而要扶持新君作傀儡,二来陈家的情报网密布万平,流言蜚语传播极快,等传到陈岱那边,他已全然知晓。”
  无论哪种可能,都与一个人脱不了干系。
  昭帝思及此,面容不由凝重几分:“照你这么说,该如何平叛?”
  “擒贼当先擒王,陈家那边具体如何处置还请陛下廷议商讨,务必速战速决。至于两地义军,仍需以武力遏制其蔓延,这一战必须要打,但点到为止即可,杨统领。”
  杨雅衣:“……是。”
  不得不出兵镇压,但具体怎么镇,就要凭她的分寸,如此既合了昭帝心意又保全了杨雅衣,当务之急还是先解决陈家,此事也算是有了着落。
  然而昭帝还听出一点弦外之音,不禁稍眯起眼,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盯着戚暮山。昭国境内不太平,与南溟的仗就得往后拖,否则届时腹背受敌即使骑虎也难下。
  那日刺进戚暮山身体的一剑仍记忆犹新,昭帝都快分不清他此举究竟真是为了江南安定,还是为了南溟那小子。
  可话又说回来,易家和陈家旗鼓相当,陈家掌握的人脉声望易家难道会没有吗?如果易家要煽动百姓作乱,是不是也能导致当前局面?或者除去戚暮山说的两种可能,还有第三种,即是陈易两家达成共识决定联手作祟。
  戚暮山被盯得有些发毛,他对这道眼神再熟悉不过了,那是昭帝在廷议商讨林州赈灾事项时,看墨如谭的目光。
  疑心,猜忌。
  如今这种视线再次落回到戚暮山眼中。
  过了须臾,昭帝道:“退下吧。”
  杨雅衣与戚暮山行礼欲退,忽听昭帝又道:“杨统领走,你留下。”
  戚暮山当即顿足,抬眼望向昭帝,额发投下的阴翳笼在昭帝脸上,叫人看不分明帝君此刻神情。
  杨雅衣在俩人身上一周旋,不由多看了戚暮山一眼,这才离殿而去。
  “晏川,过来。”昭帝说。
  戚暮山依言上前了几步。
  “再过来点。”昭帝亲切道,令戚暮山莫名有些胆寒。
  犹豫着,又上前两步,直至昭帝能伸手放在他肩头,掌心下正覆盖着被刺剑的伤口。
  戚暮山捉摸不透他此刻神情,问:“陛下不准备召开廷议么?”
  昭帝却掠过他的话,兀自问道:“你的伤如何了?”
  戚暮山顿了顿,低眼道:“只伤及皮肉,太医说休养半月便可自愈。”
  “……郡主府可曾去过了?”
  “去了,与文国公一道去的。”
  “那今年府里的竹子长势如何?”
  “翠竹葱郁,傲雪凌霜。”
  昭帝闻言笑了一声,语气柔和稍许,可落在戚暮山耳中,却似那日昭帝持握的宝剑那般锋利。
  他接着说:“郡主府的竹子多年无人打理,倒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你在朕身边多年,朕却让你落了个肝肠寸断。”
  戚暮山刚平静的心脏又狂跳起来:“陛下,世事难料。”
  昭帝下移拇指,轻轻按在他肩头伤处,轻轻摩挲着那绯红锦缎的细纹:“的确,朕怎么也没料到福王竟还留了这一手。”
  “臣也意外他行事竟如此铤而走险。”
  戚暮山说着,千万根银针同时扎入骨髓般的刺痛瞬间遍布全身,等昭帝不减反继续增加手中力道,戚暮山才感到久违的惧意。
  “陛、下……?”
  “你知道朕说的不是这个,你很清楚,你比谁都清楚。”昭帝停住施压,慢条斯理道,“朕自知不是仁君明主,你辅佐朕这么多年其实都清楚,不过即使知道也没关系,你是个顽劣但懂事的好孩子。只可惜,你千不该万不该,一而再再而三地,重提旧事。”
  戚暮山脊背浸满冷汗:“陛下,在说什么……?”
  “你害怕吗,晏川?”
  昭帝语调温柔,却陡然加大手劲,痛得戚暮山一下子俯身撑在桌案上,这才放开他的肩膀。
  “朕对你仁慈许久,也该严苛一回了。”
  -
  鸿胪寺。
  萧衡不敢睁开眼,希望跟前这一地不省人事的守卫都是他的幻觉。
  隔着老远,他就望见一名女子矗立在守卫中央,虽然女子半遮面容,但萧衡几乎一眼将她认出。
  “易,易镖头……”萧衡颤声道,“啊,本官着急有事先去趟大理寺,您别说见过我……”
  他想过靖安侯绝不会对使臣坐视不管,定会派人营救,但没想到居然是这么简单粗暴个营救法……好不容易升了一品官,他可不想还没捂热乎呢,脑袋就先掉了。
  易芷枫见萧衡满脸苦大仇深的表情,撂下句“没死,晕过去了而已”,便带着一队镖师深入鸿胪寺。
  镖队来势汹汹冲进驿馆,南溟禁军立刻持剑警惕起来:“什么人?!”
  “使君安在?”易芷枫摘下面罩喊道。
  驿馆内的穆暄玑早听闻外头动静,还以为是宫里头又来审问,直待黑骑传报有外人闯入并扬言要见他俩时,才起身动作。
  不稍片刻,易芷枫便见穆暄玑挡在阿妮苏身前,从禁军给二人让开的道路中缓步走出。
  穆暄玑甫看清来者,眼底的阴鸷烟消云散:“……易镖头?你这是?”
  易芷枫注意到他走路时脚步一轻一重,轻蹙了下眉头,随后短促道:“受人所托,送你们出城。”
  穆暄玑瞬间猜到那人是谁,连日来只见其信不见其人使他直接忽略了此举有多么冒险,不禁问:“他人呢?”
  “皇宫。”
  -
  举目白茫,与灰白色厚重的晨云接连天地,万顷宣纸唯有中心一笔绯红分外艳丽。
  戚暮山跪在那,身上还残留着从养心殿带出的暖意,然而正迎朔风归来,那本所剩无几的温暖也就消失殆尽了。
  昭帝命他在殿外罚跪半个时辰,眼下估计方过去一刻钟。玄霜蛊在体内蠢蠢欲动,他冷得难受,心也绞痛,接踵而至的北风不断搅扰着他的思绪。
  寒意自膝间传来,直钻入骨髓,冰肌剔骨的痛楚几乎将他吞没。
  他始终挺直脊背,像岁安郡主府内不败的翠竹。
  恍惚间,戚暮山觉得自己回到了塞北故居,仿佛听见司空玥的呼唤于耳畔悠长。
  可他不敢动,也不敢回应。
  他没见过娘亲的尸体,娘亲是先把他送出宫再自刎的,当夜就躺进了棺椁。
  他望着高耸的宫阙压在头顶,见宫阙冷清孤寂,没有丝毫不忍,一瞬间明白了一件事——母亲诀别前抱着他再三嘱咐,东躲西藏也好,更名改姓也好,唯独不能回万平。
  这里是昭国最繁华的都城,也藏着最污浊的尔虞我诈。
  忽然,他听见身后有人惊呼:“侯爷?!”
  他连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从声音中分辨出这是墨望宁。她应是来复命的,景坤宫投毒案已告破,陈瑾言正是幕后黑手,等昭帝处罚皇后、恢复贤妃,陈家就彻底失去了朝堂上的话语权。
  墨望宁跑到戚暮山身前,伸手想碰却又缩了回去,司礼监还在白玉石阶上盯着,她不知戚暮山这是犯了什么事,竟能让父皇明知他身体虚弱却仍罚他跪在雪里,这不是明摆着要他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