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所以少主怕被寻仇才先寻至他家动了手,是吗?”墨如谭明知故问。
  “何需动手?”穆暄玑稍一侧头,余光扫向墨如谭的眉心,反问,“若只是寻常人家,要的只是把寻常扇子,我自然能让与他,溟国哪件珍宝比不上一把玉扇?哪里犯得着下杀手?更何况他也没有死。”
  昭帝道:“哦?那他现下在何处?”
  穆暄玑道:“大理寺。”
  福王眉间抽动。
  昭帝道:“他为何在大理寺?”
  穆暄玑道:“因为他买官进仕、贿上瞒下,被处监禁二十载,终身不得入仕。”
  昭帝脸上愠容不减,越过穆暄玑望向班列中的章兴:“章卿,这是怎么回事?”
  章兴拱手道:“回陛下,前太仆寺录事原是林州籍人士,本名孙延,后化名吴邈拜前户部侍郎为义亲,这才走了旁门左道入朝为官。下官以为此事无关吴侍郎案,便未呈报,还请陛下责罚。”
  墨如谭方知瑞王党原也压下了内情,脸色有些难堪。
  昭帝扬手挥退章兴,视线落回到穆暄玑身上,比方才消怒几许:“既然这孙延就是那吴邈,此事倒还有待定夺。”
  戚暮山偏过头,和墨卿交换了个眼色,墨卿于是道:“皇叔,臣侄听穆少主的意思,孙延不是寻常人家,那玉扇岂亦非寻常扇子了?”
  昭帝略作思忖,这一切似乎都源自那把玉扇,再细想来将玉扇作为民间娱戏的赌注,搞不好会人财两空,如此得不偿失,与其说当作赌注,倒不如说是诱饵。
  有大臣接话道:“的确不寻常,微臣年前听闻戚侯爷也偶得一只和田玉扇,特在花鼓巷的湖心宴上献给了花魁姑娘。”
  这话刺的是戚暮山,但也令昭帝印证了心里猜测——戚暮山当初大张旗鼓地放出消息,是在反诱钓者现身。
  昭帝短暂沉默后,眼睛一转,问:“你告诉朕,那玉扇究竟是什么?”
  昭帝并未指名道姓,但众人皆了然陛下传唤的是何人。
  只见那绯衣青年在众臣的注目下又上前一步,绕开宫卫缓步走到金台前,就像那时他在寿宴上祝寿时般。
  他现在是除李志德外最接近昭帝的人,戚暮山微叹了口气,说道:“那玉扇里藏着江南织造坊的纺织要秘。”
  他的回答模棱两可,没有直接点破福王搞的阴谋诡计,却再将矛头转向了林州陈氏。昭帝听后,扬起一边眉毛道:“可是那将香料与蚕丝相织制成布匹的江南织造坊?”
  “正是。”
  众臣无不知江南丝锦的名声,在林州陈氏与孟道成勾结贪污案事发后,都没少唏嘘这项技艺恐怕要失传后世,但如今得知江南织造坊尚有纺织方技流传,便以为双方是在为这致富机密而大打出手。
  不过昭帝显然不这么认为,他摩挲着龙椅扶手,接着道:“把它呈上来。”
  戚暮山从袖中翻出那张残页,交给李志德,趁着昭帝阅览的时候,道明了玉扇来历,随后便请求传玉扇的原主梁氏入见作证。
  昭帝立刻答应了,同时命宫卫放下兵刃,但没让穆暄玑站起来。
  戚暮山一手负于身后,悄然伸出食指向下指去,穆暄玑看出那是叫他“别动”的暗号,悻悻抿了抿嘴,便继续跪着。
  墨如谭站在旁边,没比他好到哪去。这场原本指控南溟使团的上奏逐渐脱离了他的掌控,正转变为清算旧账。这两人说的每句话,都是悬在各自头顶的铡刀。
  然而戚暮山尚不能了结福王,因为铡刀的另一边是穆暄玑。
  很快,宫卫带着一妇人返回大殿。
  梁氏比上回见面时更有了些鲜活气,直面圣颜甚至没露出丝毫怯色。她先是行了一礼,待昭帝问起玉扇之事时,直接掏出一团绢布来。
  “你这是何意?”昭帝眯了眯眼。
  梁氏展开绢布,高举双手,将晶莹翠亮的碎玉展示于众人眼中,在宫灯下闪着幽光:“这,就是陛下想要的答案。”
  昭帝冷笑,甩手扔下残页:“胡闹!”
  残页随风飘扬,飞到御座边,李志德忙伸手接住。
  戚暮山忽然注意到李志德下意识伸出左手,捏住页脚的那一刻,便迅速改换右手。
  然而不及他细看,那双手又重新半掩在了衣袖里。
  梁氏噗通一声跪下,捧着绢布,磕了个响头:“陛下!民女这是碎玉鸣冤!先夫梁方非于两个月前和一官老爷见面后陡然暴毙,那官老爷官高权贵,死活不认账,求圣上明鉴啊!!”
  死一个平民并不紧要,哪怕死十个、死百个、死千个,对国君来说都是无关痛痒的。但众臣在看,昭帝只好耐着性子道:“你有冤屈,朕会命大理寺帮你查明,不过现在朕要问你,你且老实说,这纸方技的其余内容在哪?”
  梁氏直起身,抹了把挤出来的几滴眼泪,说:“先夫从林州带出的总共十页纸,分别藏在十样玉器里,被锦衣卫老爷们毁了九样,这是仅剩的一张,其余应当全在林州的孟官爷那了。”
  昭帝:“……孟道成已经自尽了。”
  梁氏猛地睁大眼,好半晌才接受完这个讣告,竟嗤嗤笑了起来:“好啊,好啊,恶有恶报啊……”
  昭帝观她先前震惊不假,料她也不敢欺君,然此刻却笑得有些疯态,不禁叫人怀疑她所言的可信度。
  这时,戚暮山打断道:“陛下,臣请求问梁氏一句话。”
  得了昭帝默许,戚暮山转身,对上梁氏的视线:“夫人,你看看身后有没有那日与先夫会面的官老爷?”
  梁氏回过头,在众臣脸上逡巡一圈,最后指着福王喊:“是他!”
  墨如谭冷笑道:“胡说!本王从未见过什么梁方非!”
  “民女不会认错的!就是他!”
  “你胆敢无端指控本王?!”
  “陛下!侯爷!民女冤啊!!”
  “皇兄,不可听这疯女人的疯言疯语!定是有人在背后指使她!”
  戚暮山却说:“陛下,梁氏的证言若是不可信,那福王殿下刚刚说的那些邻里的证言岂不是也存疑了?”
  墨如谭惊觉中计,瞪着戚暮山道:“戚侯爷,有人曾看见你进过梁宅的后门,她一个寡妇反抗不了,只能对你言听计从了吧?”
  戚暮山沉声道:“殿下认为是臣指使的梁氏,那邻里又何尝不是受殿下指使?只要殿下金口一开,他们岂敢不从?”
  两人突然剑拔弩张,打众臣一个措手不及,尤其是被夹在中间的穆暄玑。双方同僚正犹豫着要不要帮腔,昭帝已迅速喝止他俩。
  戚暮山显然动了气,忍不住掩嘴咳嗽起来,而更显然的,是他对这位南溟少主的维护之意。
  昭帝看着戚暮山,眼神有些复杂,随后转向自己的兄弟,开口道:“福王,你让锦衣卫打砸梁家遗物,就是为了找齐方技么?”
  昭帝的耳目遍布万平,锦衣卫中不乏昭帝安插的眼线,墨如谭知道此事瞒不住,只得坦然承认。
  如此一来,他此前构陷穆暄玑指使黑骑乱杀百姓的事也不攻自破了——
  陈术与孟道成倒台,江南织造坊岌岌可危,梁方非私藏的纺织方技成了最后一线生机,而穆暄玑偶然得到那只暗藏方技的玉扇,就使所有矛头都转到了使团身上。
  趁热打铁,程子尧又重提孟道成案,借着吴鸿永案的余温,狠狠参了福王一笔。
  孙延假用吴邈的名姓为官少不了户部作祟,可吴鸿永又怎会平白认外人为亲甚至冒着革职的风险帮他买官?
  户部、陈家、福王都是一根绳上的,那孙延原是林州萧氏的家丁,萧武帮过陈术与孟道成到处捞钱,梁方非也曾与他们有过合作,却反过来卷款出逃。
  江南织造坊的女工们恐怕怎么也想不到,她们每日辛苦做工织就锦布,也织出了这张覆盖万平和林州的金银网。
  而准备收网的渔翁,正是墨如谭。
  只是他没想到,用黄金白银编织的捕网,并不比粗麻牢固到哪去。
  昭帝一言不发地听着,程子尧奏报得鬓发都快湿透,临到末了,才与戚暮山对视一眼,终于如释重负松了口气。
  福王的所作所为,可比大理寺瞒而不报严重得多了。
  昭帝虽然忽略了大理寺藏着掖着这事那么久,但似乎对自己的六弟仍有所宽容,毕竟是自己将国库大权交给福王,他能干出这些事一部分自然有昭帝的默许。眼下收权,也好把福王这些年贪污的钱银一并收缴。
  不过在那之前,昭帝还有最后的疑问。
  “程少卿,朕听闻陈术还与南溟人做生意,你可知他们做的什么生意?”
  见程子尧霎时僵在那不语,昭帝缓缓迈下御座。
  许多大臣并不知晓内情,还在疑惑程子尧何故突然沉默,余下知情的少数大臣却已冷汗涔下。昭帝能问到这份上,分明是早有察觉,今日之朝堂势必将掀起一番腥风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