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司空云往沉吟了片刻,终于舒展眉头道:“老夫明白了。”
  未及戚暮山开口,司空云往便从怀里取出一块令牌,交到他手里,接着说:“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戚暮山惊道:“这是……”
  他摩挲着令牌上刻着的“戚”字,呼吸急促了一瞬:“这……这不是早就烧毁了么?”
  先帝抄斩镇北侯时,将戚家铁骑的残部尽数收编御林军,连同戚家令一道收缴并销毁。
  司空云往却失笑:“用玄铁制成的戚家令,刀枪不入,岂是炉火可摧毁?”
  戚暮山拿住戚家令,朝司空云往深深俯身叩首。
  司空云往赶紧把他拉起来:“你磕得再响老夫也没准备红包啊。”
  戚暮山从震惊中回过神,起身再度端详起戚家令,问道:“可它为何会在您这?”
  “是先帝交予我的。”
  “什么?”
  “先帝恐怕也料到昭国国运衰微,故临终前把戚家令托付于我,希望戚家铁骑能再护佑我大昭。说来也讽刺,当初是他亲自下旨查抄的镇北侯府,到头来却后悔了,这大概就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吧。”
  “……”
  “山儿,你知道先帝允我留官归隐时,我答应了什么吗?”司空云往忽然问,见戚暮山没有吭声,接着道:“我答应他,国有难,召必回。”
  “先帝这一生犯的最大的错,就是听信小人谗言,误杀忠良。我今日观你们廷议,直觉世风日下,恐天下之大乱,既然你想挽大厦之将倾,那老夫这回便拼尽全力助你一程。”
  司空云往说着,拍了拍戚暮山的肩膀:“你且要记住,镇北侯世代忠烈,靖安侯的名号也绝不能是空号。”
  旁屋的漏壶滴响,戚暮山缓缓握紧手中令牌:
  “晚辈谨记姥爷教诲。”
  第96章
  戚暮山与司空云往去到郡主灵堂, 点香祭告,拜了三拜,随后找出董向笛提前备好的纸钱, 坐在边上看着司空云往一张一张丢进火盆。
  等这一切做完, 司空云往也找了个座, 静静看着盆中纸屑化为灰烬。
  这一幕很熟悉。
  戚暮山心绪起伏一阵,忽然道:“姥爷……先帝当年为何要攻打溟国?”
  没头没尾, 把司空云往问得一愣, 他虽远离朝堂许久,但还是偶尔找人打探朝中动向,很快想起近来又到南溟使臣出使的时节,于是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去年夏时我出使到溟国,结识了许多南溟人。”戚暮山挪近了些,靠着火盆取暖, “他们除了样貌、语言、风俗外,与我们并无不同。他们之中有重情重义者、薄情寡义者,会为了利益斗个你死我活, 也会舍己为人不惧牺牲。我读过昭国的史书,也读过溟国的史书, 昭溟两国百年来友善为多, 极少大动干戈。十五年前那一仗, 究竟是因何而起?”
  司空云往看向戚暮山,目光慈爱:“孩子,答案就在你方才说的话里啊。”
  戚暮山停顿了一下, 思忖道:“……因为利益?”
  司空云往欣慰地点了点头:“是啊,太平之世中,人们手里的兵刃被没收, 然后就开始尔虞我诈。有人可以把利益凌驾于钱帛、名声、出身、血缘、性别、家国之上,做尽伤天害理的事,亦有人可以将情义看得比利益还重。”
  半张焦黑的纸钱飘出火盆,落在戚暮山手边,他若有所思,拾起来扔回火盆。
  须臾,盆中火势渐弱,司空云往移开视线,缓缓开口:“先帝还在世时,一直苦于北狄游牧侵扰和东南海寇骚乱,为此每年要从国库调用大量军费,那般开支昭国没几年就会吃不消。”
  “偏在这时,溟国女王又调高了边市关税,女王的态度强硬,两国使臣没能谈拢,最后骑虎难下之时,朝中便有众多声音谏言吞并琉川。”
  ——琉川在南溟语里叫格留那,过去是溟国的都城,也是溟国同昭国和西域诸国通商往来的必经之地。
  “攻占琉川不失为好法,昭国那几年举国养兵,将士们士气高昂,进攻溟国不成问题,更何况各地壮丁充役,战需也能拉动百业兴旺。”司空云往拿铁钳翻动灰屑,“但打仗到底劳民伤财,最终受苦的还是两国百姓,军饷辎重那都是民膏民脂啊。”
  话虽如此,最终的结果却是主战派势头更胜一筹。
  那时驻守西北的杨家将甫接到圣旨便往西南急行军,势如破竹,不出半月就踏破溟国的国门,将格留那及其周边城池收并为琉川,也因此迫使溟国王室迁都南下。
  戚暮山凝视着盆里最后一点火苗化作青烟,消散在空中:“……如果不是打仗的话,我可能与他们素昧平生。”
  司空云往听出他意在言外,微叹了口气,说道:“究竟福焉祸焉,谁又能说的清呢?”
  -
  马车停候在郡主府前已多时,戚暮山吩咐江宴池先送司空云往回去。文国府设在城郊,而郡主府离侯府不远,他可以步行回府。
  “对了,大外孙。”司空云往一只脚刚登上马车,又退了回来,从怀中取出个大红荷包,塞到戚暮山手里,“姥爷其实准备了压岁钱的……哎!拿着!这么多年都没给过你,姥爷心里怪内疚的。”
  一向给别人发红包而鲜少收红包的戚暮山哭笑不得,拉扯道:“姥爷!我都二四了!”
  “二四就二四,没成家前都还是小孩。你要是不收,就让这小后生代你收了。”司空云往回首朝江宴池一抬下巴。
  正准备看戏的江宴池闻言惶恐,赶紧用眼神向戚暮山求救,不知是听自家主子的话,还是听主子长辈的话。
  然而见司空云往势必不给出红包就不动身,戚暮山终于还是收下:“那晚辈就祝姥爷新年快乐了。”
  司空云往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拍了拍戚暮山肩膀,说:“压岁钱压岁钱,是要祝我们山儿长命百岁的。”
  戚暮山拿着还带点余温的红包,目送马车驶出一里地,便拢紧了裘衣,转身离开郡主府。
  这里曾经住着他的娘亲,如今埋着他的娘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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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初四的长街静悄悄的,沿街的酒肆铺子只有几家仍在经营,但许是饭点未至,并没多少食客。
  货郎的吆喝声回响在空巷深处,很快又愈发飘远。
  戚暮山走着走着,忽而发觉这附近有些异常安静,不禁放慢脚步,打量起周遭景致。
  目之所及一片白茫,像是有人特意提前清了道。
  这阵仗,颇有寻仇来的意味。
  戚暮山不紧不慢地前行着,要说现在他和谁仇怨最大,那只能是……
  “哦?戚侯爷?真是巧遇。”
  墨如谭忽然街角拐出,挡在戚暮山路前,面上挂着意味不明的微笑。
  戚暮山早有预料,头也不抬便十分自然地侧身绕道,与他擦肩而过。
  墨如谭冷笑一声,转过身跟了上来:“侯爷怎这般无情?见了我连招呼都不打?”
  戚暮山立马从善如流道:“啊,原来是福王殿下。”
  却没正眼看他,就连步伐也一刻不停。
  墨如谭倒不恼,侧头盯着戚暮山:“侯爷这是从哪来,为何没让你身边的那位公子驾车?”
  戚暮山道:“这里是官道,本侯想怎么出行,就怎么出行。”
  “哦,这个方向……”墨如谭故作思忖,装模作样回头望了眼街道尽头,“是从岁安郡主的故居来的吧?那位姓江的公子,应是去送文国公了吧?”
  戚暮山缄口不语,显然是默认了此番猜测,这令墨如谭不禁笑意更深,继续道:“今日廷议侯爷好手笔,声东击西,不费吹灰之力就将赈灾大权独揽给了瑞王,叫本王的门客可以安心过个好年了。”
  “是吗?我也没想到文国公会出现呢。”戚暮山偏过头,冲墨如谭扬起嘴角,笑容狡黠,随即收回视线望向远处一道正缓慢靠近的身影。
  “可有没有文国公出马,都不会影响侯爷的计划,不是么?”墨如谭突然加快步子闪身站到戚暮山跟前,拦住他的去路,语气陡然低沉,“六州通衢,运河贯通南北五大水系,林州在陛下心中的轻重,想必你比我还清楚,靖安侯。”
  “殿下误会了。”戚暮山听出他以为今日昭帝的态度,是受人打点,不由极轻极快地笑了一声,“微臣从不食言,那时在林州应允殿下的,我只字未提。但殿下扪心自问除了那件事外,就没其他亏心事了么?”
  林州作为国库税收的重点地区,自然而然会引发出其他的“产业”,这点墨如谭与昭帝都心知肚明,但也正因昭帝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墨如谭才敢逐步得寸进尺。
  然而赈灾廷议上,昭帝却一反常态直接否决了福王的谏言。
  单凭瑞王党在朝中的势力尚不能碾压福王党,除非瑞王先手与昭帝达成某种共识,又或者昭帝已知晓隐情。
  墨如谭深知,无论哪种可能,都离不开一个人的推波助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