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墨卿很快反应过来:“是那个家伙告诉你的吧?”
  戚暮山点了点头。
  “这种事都和盘托出,他的话能有几分真?”
  “……不知道。”戚暮山微叹,垂眼轻抚着手心,“但我相信他,这是他站在溟国的立场上,能做出的最好的抉择了。”
  墨卿怔了半晌,失笑道:“你真是……”
  戚暮山不言,顺着手心摸到白衣外袍下的云缎红衣,红衣藏在里头几乎被完全遮挡,只有举手间才会露出一截鎏金绣纹。
  “我也相信你,晏川。”墨卿说,“现如今南溟的局势尚且如此,我们又何尝不是呢?近忧仍未彻底解决,又添外患。”
  戚暮山凝眉道:“林州又出事了?”
  墨卿颔首,正色道:“前不久江南诸地好不容易有了大降雨,但由于雨势过大,导致万林运河积水严重,堤坝坍塌,洪水发至下游,冲毁了林州大量农田民宅。”
  戚暮山心头一凉:“堤坝的修缮工事不是上月就竣工了么?”
  “程少卿在林州推行的新令卓有成效,可此前孟道成命人准备的石材多是低价采集的劣质毛石,鱼目混珠不易察觉,等到洪水决堤时,已经晚了……”墨卿叹了口气,“而且更糟的是,林州的粮仓也建在下游。”
  一阵寒风卷进偏殿,戚暮山身子发冷,忍不住咳嗽起来,拢紧裘衣,整个人盘腿缩在一起。
  墨卿听着都觉得心里疼,忙去把炭盆拿到他近前:“好点了么?”
  “多谢。”戚暮山捋了捋衣袖,伸手靠近炭盆,“粮仓全部被水淹了么?”
  “没,范知府当时恰在附近主持防洪事程,虽只抢救出不到半数的粮米,但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今天线人刚传信过来,明早奏折就能送到陛下那了。”
  接下来拨款救灾,又需要经手户部,有了孟道成的先例,再有福王从中作梗的话,恐怕最后到林州百姓手中的所剩无几。
  境内不平,终将滋生隐患。
  戚暮山侧头看向墨卿,认真道:“这一次我们要争取。”
  墨卿道:“可是福王党在朝中得势,必然会给我们添堵。”
  炭盆火焰嘎吱,映着戚暮山幽深的眼睛,他说:“福王势力固然庞大,但最终决定的人不是福王。”
  -
  次日。
  啪!
  昭帝猛地摔下奏折,惊得殿前诸王群臣低下头去。
  “万林堤坝是谁监的工?”昭帝大怒,“怎能闹出此等纰漏?!”
  程子尧跪伏在地:“是……微臣。”
  昭帝微讶:“程坚?哼,朕念你清正廉明不与小人同流合污,委以重任于你,没想到竟也是乌合之辈!”
  程子尧肩膀微微颤着,冷汗从鬓边滑落:“陛下!微臣为官为民,绝无有半点中饱私囊之心!堤坝工事确由微臣监工,但以劣品毛石偷工换料,微臣全然不知,还请陛下明查!”
  昭帝:“修筑开工前例行要对建材进行检查审批,你当真全然不知,还是玩忽职守?!”
  众臣用余光打量着程子尧,此事不能完全怪他,他不懂工事,自然也不识石材优劣。
  只不过修缮万林堤坝本在半年前就上报给工部,经工部审阅及廷议后再层层传达下去。现如今其中某个关节出了问题,若要深究,一时半会儿也查不清楚,又恰逢龙颜大怒,亟需有人让昭帝出了这口气。
  而那时兼署林州知府的程子尧无疑是绝佳人选。
  大理寺少卿当初从林州归来如何得人惊羡,此刻就如何得人唏嘘。
  大理寺的其他同僚欲言又止,终是没人敢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太岁头顶动土。
  程子尧盯着自己煞白的双手,平白蒙受冤屈不知该作何辩解,可再不开口的话这身官服怕是不保。
  然而下一刻,他听见身后传来虚浮而缓慢的脚步声。
  戚暮山穿过旁人诧异的目光,说:“陛下,程少卿其人,诸位也了解。臣且试问,能提出收购粮米、以工代赈来稳定林州之人,当是至清至明之人,又岂会监守自盗在此等要事上以次充好?此外,修缮堤坝用的石材是前林州知府孟道成,在臣等抵达林州前便备齐的,这一点工房的书吏均有记录,而今石材出了问题,也不应全是程少卿的过错。”
  昭帝似是消了些怒火,听着戚暮山的话,陷入沉思。
  戚暮山长身玉立于殿前,羸病丝毫没有压弯他挺直的脊背:“况且臣与程少卿在林州共事,程少卿未能尽职,也是臣失职。臣知陛下心系林州,如若降罪程少卿能解陛下心头愤恨,臣恳请陛下一同惩处。”
  程子尧闻言忙抬头:“陛下!要罚就罚微臣一人!”
  先不说他无意拉人下水,就戚暮山这身子,根本受不起廷杖,慌乱之下脱口而出:“微臣蒙受此冤,无以辩白,愿以死明志!”
  说着,转头望向殿内最结实的盘龙顶梁柱。
  这下大理寺忍不了了,加之有靖安侯打头阵,边冲上去按住程子尧,边劝说他莫要想不开,工部几名同僚感念程少卿大义,也帮忙劝昭帝留个情面。
  而说到共事,同样到林州查案的福王再不能旁观下去,赶紧制止道:“皇兄!请听臣弟一言!当务之急,是安顿好林州百姓,至于程少卿一事可以往后追究。”
  一大理寺官员怒道:“追究个头!我们程少卿清清白白!”
  另有户部官员反驳:“呵,那孟道成原本也是清白的,不还是沦落到官商勾结的下场?”
  “什么东西安敢相提并论?!”
  双方很快乱成一锅粥,原想置身事外的官员也因对家攻击,不得不卷入其中。墨卿略显无奈地与尚未参与的章兴对视了一眼,最后望向将这场起初是弹劾程子尧结果变成两派斗嘴的始作俑者。
  戚暮山仍保持着屹立站姿,单手负于身后,稍仰起头看着昭帝,恍若对身后的喧嚣充耳未闻。
  “肃静。”
  昭帝揉了把眉心,声音不大,但殿前随即安静下来。
  “朕认为福王说的在理,当务之急还是先选派赈灾的人员。然此次灾情严重,还需钦差大臣协助安抚司,你们可有谁毛遂自荐?”
  群臣无言相觑,殿内顿时静得落针可闻。
  林州于昭国可谓仅次于万平,若能成功救灾足以在政绩上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可也正因林州地位重要,此次损毁又相当严重,灾后重建、百姓安置,必然道阻且艰。
  昭帝深知其中道理,见无人应答,冷笑道:“怎么不说话?刚刚不还是能说会道的么?”
  戚暮山嘴唇半张,方欲言,立刻遭昭帝打断道:“你俩还不退下?”
  他于是改了口型,低头应是。
  程子尧叩谢完,便赶紧随戚暮山退到两旁,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却见他脸上忧心忡忡。
  这时,墨如谭开口道:“启禀皇兄,既然朝中无能人志士,林州灾情又迫在眉睫,臣弟愿自请赴林州救民生之灾。”
  按照往常,凡是福王主动请缨多有把握,昭帝自然答应,可这回昭帝却一反常态,不仅不为所动,甚至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叫人如芒在背。
  过了须臾,昭帝说:“不可。”
  墨如谭微愣:“什……”
  昭帝淡淡掀起眼帘,语气陡然一冷:“嗯?还要朕再说一遍么?”
  “……”
  墨如谭忙低下头,余光轻扫,对上户部尚书刘文进同样错愕的视线。
  紧接着,一道罕见的声音忽然从角落传来:“皇叔,臣侄有话说。”
  众人循声望去,见竟是那个平日不上朝、只在逢年过节的朝会中露面的瑞王。
  墨卿难得换了身官服,将头发齐整地束于脑后。
  昭帝见状扬起眉毛,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臣侄觉得,赈灾重在安民,与其纠结遣谁赈灾,倒不如让林州百姓能够真正得到救济。”墨卿挂着惯常的轻浮微笑,说的话却一针见血,“如果赈灾款也出了问题,即使皇叔御驾亲临,恐怕也无济于事。”
  昭帝听罢果不其然地神色一凝,沉吟一声道:“赈灾款由国库发出,国库又归福王掌管,贤侄这番话,是在怀疑你王叔么?”
  墨卿故作惊讶:“臣侄不敢,臣侄只是觉得连孟道成一阶知府都能私吞工程款的话,那赈灾款多方经手后估计也会重蹈覆辙。”
  这种事向来都心知肚明,如今拿到明面上来讲,听得程子尧默默捏了把汗。
  戚暮山倒是淡定,悠悠抬眼,望向不远处的户部尚书。
  刘文进先是哂笑一声,而后反驳道:“瑞王殿下这就是年轻不更事了,国库拨款不经多方核查,难以确保款项不出疏漏。若是一步到位,万一中途遇到点什么差错,像是遭遇盗匪劫掠,这罪过可就大了。”
  方才没参与大理寺与户部纷争的章兴此刻站了出来:“刘大人说的在理,多个人多份保障,但少个人却能少一个钱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