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久卧病榻之臣,无论形貌消瘦,还是性情大变,昭帝都有所准备,但他仍起身来到中堂字画前,故作端详。
  贤妃自知不便多留,于是从身后为他披上外衣,又不禁往那幅字画上多瞟了一眼,这才行礼告退。
  半晌,背后响起来人熟悉而清冷的声音:“臣参见陛下。”
  昭帝转过身,饶是提前作好心里准备,仍被眼前青年的模样惊得睁大了眼。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戚暮山自嘲似的一哂,像是见惯了旁人讶异的目光,不以为意道:“臣刚才遇到贤妃娘娘时,娘娘也这么问臣,只道是世事难料吧。”
  那身御赐绯色官服依旧鲜亮,然而现在穿在戚暮山身上,仿佛枯木枝头挂了两片锦缎。
  昭帝忙扶住他的肩膀,却隔着衣袂摸到他肩头突骨,颇为心疼地皱起眉头:“这段时间受苦了。”
  “有陛下牵挂,臣就不胜感激了。”
  戚暮山做尽礼数,被昭帝虚揽着肩膀,引至榻前坐下。
  “朕近来公事繁忙,实在抽不出时间亲自探望,只好派人送点补品到你府上,晏川不会埋怨朕吧?”
  “陛下操劳国事,臣不敢有怨。”戚暮山垂眼,正要拿起案桌旁的茶壶,昭帝已然接过茶壶,为两人各沏一盏茶。
  “那晚的凶手,行事隐蔽,锦衣卫一无所获。”昭帝说。
  戚暮山抿了一口茶,神色平静:“意料之中,否则也不会用月挝的玄霜蛊了。”
  月挝与昭国北境接壤,原称北狄,后因内乱分裂成东西两国,月挝便成西北狄吞并掉东北狄后的国号。
  昭帝有听太医提过玄霜蛊,但此蛊属于月挝秘术,昭国医书鲜有记载,故太医们也只姑且救回戚暮山一条命,还没能彻底解蛊。
  “你觉得朝中谁最有嫌疑?”
  “不知道。”戚暮山搁置茶盏,直言道,“臣得罪过的人,怕是不比此前弹劾臣的那些奏折少。”
  昭帝摩挲着茶盏边缘,眸光晦涩不明。
  戚暮山心照不宣地避开昭帝的视线,接着说:“但臣斗胆猜测,许是朝中有人与月挝暗地勾结,来寻先父平定北狄之仇。”
  当年北狄频繁侵扰塞北,是镇北侯率兵将北狄给收拾服帖,然而也正是在与北狄的最后一场胜仗后,一封由镇北侯“亲笔”的通敌密函被送到了先帝面前。
  昭帝稍眯起眼,戚家冤案是他亲审翻案的,论说罪魁祸首及其党羽即使未连根拔除,也不敢卷土重来。
  “你这想法倒新奇,但朕觉得,不大可能。月挝人若真胆敢刺杀朝廷命官,岂非在挑衅朕?”
  戚暮山听到那声“朝廷命官”时,抬眼对上昭帝的视线,苦笑道:“是臣妄自菲薄了。”
  昭帝盯着那双略显疲态的眼眸,片刻低吟一声:“不过你说的也不无道理,只是若依此线调查恐艰难万阻,还需从长计议。”
  “臣明白。”戚暮山低眼抿茶,宽袖滑落,露出一截骨节分明的手腕:“臣此番前来,其实还有要事请求陛下。”
  “但说无妨。”
  “下月便是和南溟互通往来的时节,臣恳请陛下,允臣随使团共同出使南溟。”
  昭帝闻言,当即坐直身子,眉头微蹙:“什么?”
  “太医说玄霜蛊性寒,若是常处热地,兴许能遏止蛊毒复发,而南溟依山傍海,四季和暖,正是理想之地。此外南溟与各国通商,若有月挝书籍流通,兴许能找到解蛊的办法。”
  “不可。”昭帝果断道,“万平到南溟都城统共三千里,路上舟车劳顿,你这身子能否撑到不说,他们要是赶尽杀绝,朕可就愧对镇北侯了。”
  “上次毒杀失败,且有百官目睹,臣认为他们断不敢轻举妄动。更何况在南溟的地界里,南溟国王怎会对使臣安危坐视不理?”
  昭帝似乎动摇了。
  戚暮山趁热打铁,望向寿宴上的贺礼——昭帝方才端详许久的那幅字画,缓缓念出上面苍劲有力的八言:“智珠在握,乾坤在怀。”
  “陛下,您难道不想知道,南溟与我昭结为友邦,究竟是何居心呢?”
  第2章
  戚暮山被车外的喧闹声吵醒了。
  “闻非?”
  闻非听到呼唤,伸出马车的半截身子又缩了回来:“公子你醒了?”
  “外面怎么回事?”
  戚暮山说着,也想起身下车,闻非见状上前搀扶:“好像是有人拦车让我们换道走,萧大人已经去交涉了。”
  雨不知何时停了,戚暮山走下马车,便瞧见鸿胪寺少卿正与一位陌生青年用溟语交谈。
  那青年身形颀长,被斗笠压住半张面容,手边牵了匹黑色骏马。
  许是注意到这边的动静,青年稍稍抬头,朝戚暮山望过来。
  那双宛若天青石的蓝色眼眸,令戚暮山不由一怔。
  “公子。”
  守车的亲信见戚暮山出来,展开早已准备好的长袍为他披上。
  “森林里刚下过雨,别着凉了。”
  戚暮山朝他颔首示意,江宴池便自觉走在身前,领着两人上前查看情况。
  陌生青年只是短暂一瞥,就收回视线,而萧衡则顺着他的视线回过头,见戚暮山走来,忙作揖道:“哎哟,戚侯……公子!不小心打扰到您休憩了。”
  戚暮山问:“无妨,发生什么事了?”
  萧衡解释道:“有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南溟人自称是附近的山民,说最近这条路上山贼闹得厉害,叫我们跟着他走另一条道。”
  “这里到东泽还有多久?”
  “算上路途休息,走官道到东泽城的关口大概还要两天的行程。”
  趁着萧衡说话的空隙,戚暮山用余光打量起那青年,但青年似乎根本不在乎他们在说什么,自顾自地打理着黑马的鬃毛。
  黑马毛色光泽,比使团的马匹更高大健硕,是南溟特有的汗血马,正温顺地蹭着青年的脸颊。
  能驯服并精心饲养如此骏马,这个陌生青年恐怕不只是山民这么简单。
  戚暮山接着道:“还有其他路能走么?”
  萧衡摇头:“不知,下官前两次出访南溟都是走的官道,未曾听过有旁道也通往东泽,而且斥候也未察觉附近有山贼出没。”
  戚暮山点点头,随后看向侧着脸的青年,方欲开口,忽的想起两国语言不通,便凑近萧衡小声问道:“那什么,萧大人……”
  萧衡当即了然,拍着胸脯道:“公子放心,下官可以给你翻译……”
  话音未落,那青年忽然转过头,对上戚暮山的目光,用昭语开口:“这位公子,请问吧。”
  萧衡眨了眨眼,指着青年的手微微颤抖:“你,你会说我们昭国话?”
  “会。”
  “那你刚才怎么不说?”
  青年略一歪头,状似无辜道:“我也想啊,可大人没等我开口,就先说我们溟国话了。”
  眼见萧衡脸色有些难堪,戚暮山赶紧拍了拍他的肩膀:“萧大人,该给马匹喂点干草了吧。”
  有了戚暮山给的台阶,萧衡忙不迭去招呼马夫,尽快远离这是非之地。
  戚暮山拢了拢外衣,虽已是五月,但林间微风带着雨后的寒意,刺得他指尖泛凉,轻轻咳嗽一声。
  青年抚鬃毛的手一顿:“公子身体不好?”
  “嗯,老毛病了,不碍事。”戚暮山故作叹息道,“阁下怎么称呼?”
  青年坦率道:“公子叫我阿古拉就行,我就住在城郊附近,对这一片很熟悉。”
  “阿古拉。”戚暮山试着模仿青年的发音,微微颔首,“我姓戚,从昭国来的。”
  “你们是昭国来的使团吧?”阿古拉显然从方才与萧衡的交谈中就已得知,“每年这段时间,这里就会有使团的队伍经过。”
  “是。”戚暮山顿了顿,“阁下说这附近有山贼出没,是怎么一回事?”
  “山贼一直都有,以前他们只与商队打交道,要些过路费之类的。直到前阵子他们劫了辆昭国的镖车,便开始在官道上作乱,偶尔也会来骚扰城郊居民,搞得人心惶惶。”
  戚暮山观察着阿古拉面无表情的脸庞,对这位自称“山民”的青年愈发捉摸不透。
  他的头发蜷曲,脸上没多少肉,骨头分量多,眼窝深,眼尾锐,鼻梁直挺。一袭乌衣,袖口被随意地扎进银护腕里,腰间别着佩剑,衣摆绣有金丝暗纹。
  戚暮山生于塞北,本就高挑,而两人个头近乎平齐。
  青年身上其实带着点杀气,以至于江宴池边挡在戚暮山前面走时,边在衣袖里悄然捏住暗器。
  末了,阿古拉又补了一句:“另外公子还是叫我名字吧,‘阁下’听着不习惯。”
  戚暮山从善如流地改口道:“这林中还有你的同伴吗?”
  “不清楚,我是一个人来的,我想下雨天应该没多少人出门。”
  戚暮山狐疑道:“你一个人跑这么远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