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以前觉得再寻常不过的生活片段,现在一对比,不禁令他生出一丝羞愧。
  离开山脚,走出一段路后,偶尔会遇上一两个村民,吾舅舅熟稔地打着招呼。
  面对脸庞黝黑眼神好奇的乡民,跟在后面的蒋宜周只能礼节性地展露一个标准八颗牙的灿烂笑容。
  隔着一片农田,远远地可以看见一株十分雄壮的大樟树,树干苍老遒劲,枝繁叶茂,生机盎然,在这大暑天,让人一望就觉得清凉。
  绿荫下,一幢幢村屋沿着路边伫立,而就在树冠的正下方,建着一栋红墙黄瓦的屋子,翘角飞檐,看起来像是寺庙。
  上了一小段坡,终于走到树下,吾舅舅撑腰站着,略歇了口气,回头指向来时的方向,向蒋宜周解释:“我们这是又回到村里了,刚刚是从村头走那条路过去的,现在走这条路回来,就到了村尾。”
  蒋宜周没听懂,但还是点点头。
  他根本分不清村头村尾、村屋和村屋之间有什么区别,红砖土砖反正都是砖,房子高低也差不多,路边又没有路牌,如果不是那座庙突兀地立在那儿,他只当是原路返回了。
  吾舅舅没歇太久,很快就带着他从树下走过。
  樟树像一把撑开的大伞,伸展的树枝是修长的伞骨,亭亭华盖,遮天蔽日,风吹过,树叶窸窸窣窣地摇响,叶缝间投下的阳光也随之跃动。
  几人合抱粗的树干下,有好几条手臂粗的根从坚硬的泥土中钻出,弯出一个弧度后,又重新深深地扎回地里。
  有人躺在树下,锄头靠树干放着,头枕在凸起的树根上,脸上盖着草编帽,手边放着水壶,正在午休。
  炎热的空气中吹来丝丝凉风,四下一片寂静,唯有蝉鸣声响彻午后无边无际的乡野。
  蒋宜周跟在吾舅舅身后,一起放轻了脚步。
  吾舅舅径直向不远处那幢红墙黄瓦的房子走去。
  门口悬挂牌匾的地方空空如也,跨过门槛,里头是个铺满石板砖的干净院子,四周围着一人余高的红墙,院子正中央摆着一尊半人高的紫铜色香炉方鼎,厚厚的香灰里,密密麻麻高低不一地插着烧完只剩下半截的香根。大殿门正对着院门,两边柱子上刷着黑底金字的对联。
  这迷信色彩满满的布置让现代人有点心慌,蒋宜周忍不住问:“这是什么庙?”
  吾舅舅失笑:“不是庙。是我们吾家的祠堂。”
  说话间他们已经跨进了正殿,刹那间一阵凉意扑面而来,乍然脱离热腾腾的户外,蒋宜周险些打了个寒战。
  大殿正中央摆着供台,原本应该是放祖宗灵位的地方,现在却什么也没有。倒是前面一张供桌上铺着一块花纹古老繁复但看起来就灰扑扑的绸布,长度垂到地面,桌上一左一右摆着一对红瓷瓶,各插一株塑料做的大荷花,中间的小香炉里幽幽燃着三根线香,最前方依次三个碟子,分别放着苹果、梨和香蕉,水果倒是真的。
  蒋宜周眼睛四处搜索,怎么也没找到空调的影子。
  所以,为什么这殿里这么凉快?
  活了22年,蒋宜周从没到庙里拜过,更没去过别人家祠堂,但神仙和亡灵有什么区别他还是知道的,不禁心里发麻,很是忐忑。
  吾舅舅则早就习以为常,甚至惬意地挥手扇了扇风,抬头对一侧的角落里喊道:“吾掠!”
  这句是方言,但发音简单,蒋宜周听懂了,立刻朝他视线的方向望过去。
  大殿内没开灯,侧墙也没有窗,只有大门口的天光照进来,淡而稀薄,照出殿内隐约的轮廓。
  角落斜立着一架长长的木梯,高高地架到房梁上,仔细分辨的话,那上面似乎有团黑影,是由手电筒的光投射出来的,蒋宜周看不清,只能确定手电筒拿在对方手里。
  听到声音后,光灭了,是那人关了手电筒。
  吾舅舅朝上面招手:“你下来。”
  没过一会儿,那木梯轻微地动了,有人踩着横条一级一级地下来。
  仿佛日出前的最后一秒,又好似守了一夜的昙花要开,蒋宜周内心雀跃,满怀期待地盯着微微抖动的梯子。
  现在下来的就是他哥吗?
  他爸和前妻的儿子、与他素未谋面的哥哥?
  他先是看到一双赤着的脚,脚底板沾着黑乎乎的灰尘,然后是毛刺刺的小腿……
  整个过程蒋宜周不太想回忆,总之,最后,梯子上的那人走下来,完整地暴露在他视野里,他目之所及就是一个赤脚踩在地上,腿毛旺盛,穿着宽松短裤,老头背心,满脸胡子拉碴,眼神阴翳,头发被红艳艳的碎花方巾包着的老大姐,不,老大哥。
  这……应该不是他哥吧?
  房梁上是不是还有人没下来?
  然而,不等他不死心地踮脚张望,吾舅舅已经在旁边做介绍:“吾掠,这是你弟弟,专程从城里来找你的。”
  望着眼前蓬头垢面的男人,蒋宜周瞠目结舌。
  不是吧,他哥是他爸三十多岁时才出生的,不是十三岁啊!
  以及,他爸不是说他哥是山窝窝里的金凤凰,是县里的高考文科状元吗?
  蒋宜周设想中的老哥,是像他爸那样斯文内敛、端正儒雅的男人,这野人兄弟哪来的?
  可惜没人在意他冰与火的纠结,吾掠朝吾舅舅点了点头,就径直出去了。
  期间一眼都没朝蒋宜周看。
  不值得在意,不值得好奇,不值得分心。
  仿佛他是一团空气。
  第2章
  吾掠一走,吾舅舅也跟了出去。
  蒋宜周犹豫是在这儿老实等着还是也凑上去,但不到一分钟,这空荡荡的殿里他就不太敢独自一人待着了,连忙跨出大门。
  左右瞧了瞧,已经不见那两人的身影。
  根据他们刚才离开的方向推断,应该是进了左手边的小房间。
  估计要密谈些自家人的悄悄话。
  这样的话就不好跟过去了。
  蒋宜周无所事事地站着,这才觉出累来。顶着烈日走了两大段路,他双腿都快赶上风火轮,踩出火星子了,又酸又胀又沉重。
  四处看看,没找到椅子,一眼瞄到身后的门槛,无奈之下,顾不上嫌脏,只能将就一次,委委屈屈地坐下歇息。
  手肘支在膝盖上,撑着下巴,瞪眼看着阳光白花花地洒在院子里,瞪着瞪着,眼前就有点花,头也忍不住往下点。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突然传来木门吱呀打开的声音,他猛地惊醒,一瞬间没反应过来,他是谁?他在哪?
  “小蒋啊,你今晚就住在你哥家。”
  蒋宜周循声望去,迟钝地意识到,是吾舅舅在和他说话,连忙站起来。
  接着,他就感受到了另一道凉凉的目光,似乎落在他的……屁股上?
  蒋宜周扭着脖子回头看,没看出屁股有什么问题。
  然后他就看到了门槛。
  不是吧,他就坐了坐门槛,他这便宜哥就这么小气?
  而且他都已经站起来了。
  他朝着那道目光瞪回去。
  瞪完才意识到自己在别人地盘,气势未免太嚣张,不由有些讪讪。
  吾舅舅轻咳了咳:“伯伯家里还有事要忙,就先回去了。”
  “好的,谢谢您。”蒋宜周殷勤地把人一路送到门口。
  别看表面上乖巧顺从,实际上他心里还挺慌的。
  吾舅舅一走,唯一可以正常交流的人没了,他该怎么跟野人哥打交道啊?
  发愁。
  然而等他从院门口折返,已经找不见吾掠的身影,往黑乎乎的房梁上一看,果然亮着一小束手电筒的光。
  得,又上房了。
  这是学原始人挂树呢?
  院子外的大樟树不是更合适?
  蒋宜周站在下面仰头看,重心左脚换右脚,踟蹰片刻,终是露出友好而灿烂的笑容,大声打招呼:“嗨,你好呀。我叫蒋宜周,吾伯伯应该跟你介绍过我了。那个……我从G市过来的,你比我大六岁,你跟妈妈姓,我也跟妈妈姓,你说我俩是不是特别有缘分哈哈哈哈……??”
  ……
  ……
  沉默。
  万籁俱寂的沉默。
  让人恨不能爬出大殿逃走的沉默。
  蒋宜周默默给自己打气,再次扬起笑容:“你在上面做什么呀,伯伯说你在这儿干活,什么活要爬那么高?”
  依旧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蒋宜周这辈子的尴尬全集中在了这一刻。
  从来没有过找人搭讪却被忽略得这么彻底,他也是有自尊心的,上赶着不被人家在意,脾气上来也就懒得再热脸贴冷屁股,扭头就走。
  他气势汹汹地走到外面的大樟树下,发现树下休息的人已经不在,应该是下地干活去了。
  来的时候没注意,现在原路返回,一眼就看见树根下面居然有一个用石头块垒成的奇怪装置,类似洞穴般的小石头屋,留出的窟窿前方,一排排的香烛插在地面上,应该是以前点的,烧得只剩下一截截黑乎乎的细木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