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思来想去,竟然真的只有长孙玄说得这个法子。
两个条件,一是拿出铁证坐实胥衡通敌,二便是朝中下令昭告天下。
后者不难,只是前者要先好好筹谋一番,至少不在此时。
这般想过,他煞有其事地整理了被捏皱的衣袍,假意笑笑,似乎浑然没有方才的强压逼迫之举:“圣师深明大义,以国事为重,本官感激不尽。”他刻意提高了声调,“议和,乃陛下圣心仁德,是为边关永宁!尔等将士,当体察圣意,放下刀兵,安心等待议和佳音。”
他不再看台下那些失魂落魄的士兵,仿佛他们只是一群无关紧要的蝼蚁。他接着一挥手,对着自己带来的鸿胪寺随行官员和文书,声音洪亮而急切:
“鸿胪寺诸官听令!即刻准备议和文书!将我方议和条款、岁币数额、互市地点、以及……”他目光扫过下方,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边军裁撤、防务移交等诸项细则,一并拟就!用印!速速呈交东胡使节!不得延误!”
“遵命!”鸿胪寺的官员们立刻忙碌起来,有人迅速铺开明黄的绢帛,有人研磨朱砂,有人取出象征使节身份的印信。
习达看着这一幕,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他死死咬着牙关,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只觉得悲凉可笑,而长孙玄的目光,没有看李严,也没有看那些正在书写屈辱条款的鸿胪寺官员,而是越过喧嚣的人群,投向了西北方那片苍茫的天空,眼神深处,翻涌着无人能懂的暗流。
棋已铺好,只待君落子。
第104章
京城的天,阴沉得仿佛能拧出水来。坊间的空气不再是往日市井的喧嚣,而弥漫着难言的沉重不解。胥少将军通敌叛国以及朝廷议和的消息极快传遍了京城。
这两个消息都太过骇人听闻,如同晴天霹雳,炸得京城百姓晕头转向,继而是一片哗然。
八方馆里
,平日里侃天说地,此刻气氛凝重得如同灵堂。粗瓷茶碗磕碰的声音都显得格外刺耳。几个茶客围着一张方桌,个个面沉似水。
“通敌?”一个膀大腰圆、面色赤红的汉子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乱跳,“胥少将军会通敌?!放他娘的狗臭屁!当年东胡人吞了淮边城,要不是平边侯和胥少将军带着人在外死战,咱这京城,咱这身家性命,早就他妈成了东胡人的口粮了!”他嗓门洪亮,此刻因激动而青筋暴起。
旁边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手指颤抖地捻着胡须,浑浊的眼睛里满是难以置信和痛心:“是啊,他们都是真汉子!朝廷这……这到底是听信了谁的谗言?还是……”他压低了声音,带着深深的恐惧,“……朝中有了奸佞,要构陷忠良?”
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脸色因愤怒而涨红,将手中的邸报狠狠摔在桌上:“构不构陷暂且不论!可恨的是,朝廷非但不彻查,反而紧接着就放出风声,说要与东胡议和!议和?!”他声音拔高,带着尖锐的讽刺,“东胡人是什么?是豺狼!是饿虎!年年犯边,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朝廷不思整饬军备,以牙还牙,反倒要腆着脸去议和?这……这不是把脖子洗干净了,送到人家刀口下吗?”
“说的在理!”一个做小买卖打扮的茶客愁眉苦脸地接话,“议和?拿什么议?还不是割咱们的地,赔咱们的银子?到头来,这沉重的赋税还不是摊派到咱们这些小民头上?这日子本就艰难,再这么一折腾,还让不让人活了?”他越说越气,猛地站起来,“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得去告御状!敲登闻鼓!咱们得问问圣人,问问满朝诸公,为何如此草率就要议和?为何要如此对待有功之臣?寒了边关将士的心,更寒了咱们大安子民的心!”
“对!告御状!”
“算我一个!”
“同去!同去!”
茶馆里群情激愤,附和声四起,众人皆是同仇敌忾。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怯懦的声音在角落里响起,音量不大,却像冷水滴进滚油,让喧闹为之一滞。
“诸位……诸位父老乡亲,消消气,消消气……”说话的是个穿着洗得发白长衫的中年人,面容愁苦,带着常年被生活重担压垮的疲惫。他姓王,是个落魄的账房先生,在街坊中素以老实巴交、胆小怕事著称。他搓着手,眼神躲闪,似乎很怕触怒众人,但还是鼓足勇气说道:“这……这议和……或许……未必是坏事啊?”
“什么?”汉子张屠眼一瞪,几乎要喷出火来,“王账房,你昏头了?给豺狼议和还不是坏事?”
王账房吓得缩了缩脖子,但话已出口,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张大哥,您……您听我说完。打仗……打仗是要死人的啊!要死很多很多人!咱们的儿郎在边关浴血,家里的爹娘妻儿日日悬心,夜夜垂泪……这仗打了多少年了?谁家没个在军中的亲戚?谁家没听说过北疆的惨烈?”他声音带着一丝哽咽,触动了茶馆里不少人的心事,一些上了年纪的人眼神黯淡下来。
他顿了顿,观察着众人的反应,声音稍微大了点:“再者说了,如今这光景……唉,天灾不断啊!南边发了大水,淹了十几个州县,颗粒无收,流民遍地;北边又闹蝗灾,啃光了庄稼;听说西边还地动了……朝廷的赈济粮发下来,杯水车薪啊!咱们京城,靠着运河漕运撑着,勉强还能过活,可其他地方呢?多少地方早就撑不住了!”
王账房的话像一把钝刀子,直接割破在座之人的气性。茶馆里陷入一种压抑的沉默。他提到的灾情,也确实是实实在在,逃不开的。
“这仗……真的不能再打下去了啊!”王账房最后重重叹息一声,脸上是深切的无奈与恳求,“议和……若能换来几年太平,让百姓喘口气,让朝廷能腾出手来救灾安民……未尝不是……不是一条活路啊!咱们这些小老百姓,图个啥?不就图个安安稳稳,有口饭吃,有条活路吗?再折腾下去……家就真的散了,国……也就真的垮了!”
“只想有条活路啊……”他最后这句近乎哀求的低语,砸在所有人的心头上。
茶馆里鸦雀无声。先前叫嚣着告御状的张屠,拳头攥得死紧,却张着嘴说不出反驳的话。那老者的叹息更深了。书生的脸上,愤怒被一种茫然和现实的无力感取代。小商人想到可能的加税和动荡的生意,也颓然坐下。
是啊,活路……天灾人祸,接连不断,活着,已经如此艰难。打仗?那意味着更多的征兵,更多的粮饷,更多的流离失所……议和,虽然憋屈,虽然可能意味着屈辱的代价,但至少……至少眼前能看到一丝喘息之机?至少,能保住这条贱命?
二楼坐着喝茶的王华清噔地一下将茶搁下,朝着旁边的江愁余问道:“这人故意的?”
江愁余将目光从王账房身上收回,颔首道:“确实是朝廷安排的,但他也确实戳中了部分人的心思,也不是所有人都想打仗的,大家总觉着熬过这一茬好起来,后边就不用忍了。”
王华清看着茶馆里弥漫开来的转变。有人开始低声议论:
“王账房说得……也有点道理……”
“是啊,听说南边都有人吃人了……”
“打仗……我家那小子还在边军里呢……”
“胥将军……唉,他通敌的事……朝廷总不会凭空诬陷吧?也许……真有什么咱们不知道的内情?”
质疑的话一旦冒出,就迅速在人们心中扎根,甚至开始下意识地为议和寻找理由,为朝廷的决策开脱,同时也开始怀疑起那个曾经敬佩无比的将军——他若真的忠勇,为何会被朝廷定罪?也许……他真的做了什么?
不知是谁,在角落里低声嘀咕了一句:
“哼,通敌卖国,害得朝廷不得不委曲求全去议和,这胥衡……才是祸根!”
这声音不高,却像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激起了一圈圈涟漪。很快,类似的议论开始出现,带着鄙夷和唾弃。
“没错!要不是他,何至于此!”
“枉我们以前那么敬重他!呸!”
“国贼!死有余辜!”
“也是有家学啊,别忘了他父亲犯上的罪名还在呢!”
王华清忍不住为这舆论的倒向而忿忿不平,甚至不敢想象这样的场景会出现在各地各处。
江愁余却很清楚,这只是大战之前的些许风雨,人心是最坚固的,同时也是最易离散的。
她没有再听下来,叮嘱王华清若是这边的买卖了结,便早日回昌平镇,如今的京城是一滩浑水,沾不得碰不得。
王华清先是下意识点头,随后又忙问了一句你呢。
江愁余笑笑示意自己无事,随后目光不着痕迹落在盯着他们这边的探子身上,“我会呆在京城,等胥衡回来。”
回小院的马车摇摇晃晃,她闭目养神一会儿,便听见充当车夫的禾安道:“娘子,是平厨娘。”
江愁余掀开车帘,就见平厨娘搓着手,脸上有些犹豫,在江娘子这里做工也有几月,工钱丰厚,娘子更是善人,她做完便可归家照顾自家娃,哪里见过这么好的主人家,可是如今风言风语,她家那口子下了死口,如果不辞了这份差事,那就没她这个婆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