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杀了它!”
  “杀了这蛇妖,请神公归来!”
  声潮迅速层层相扑,一浪更高过一浪。无数东西被掷出,砸得净隐脏污溃烂不成样,可惜他偏偏晕不了,也死不掉。人群声讨至慷慨处,愤怒已达顶点,引公也被推举至法坛最中央,他猛地仰首往天穹,振臂高呼。
  “神明啊,”引公声嘶力竭道,“你睁眼,瞧一瞧世间!看山开裂、江枯竭,蛇妖横行、益野枉死者万千!若你听得见,若你肯垂怜,便叫天阴落雷电,给我们些甘霖吧!”
  人群骤然静默,仰头向上望。天灰灰雪簌簌,人人都知神公上回没有应,蛇妖毁了祂的庙、又逼走了引公,祂还会再听、还可能再应么?
  不知是谁先悚然呼出声,我随着这一声向上看,见深灰色穹顶乌云密卷,随惊雷裂开一线天,随即雨丝密密如珠帘,叫残雪尽融、寒风停歇。人群骤然叫嚷起来,哭起来又笑起来,我垂眸,见春澜已经在这一场喧闹中醒来,“母亲”抱着她,后者听声看落雨,黑白分明的眼眸缓缓弯起来。
  我移开了眼。
  乡民仰面望着天、伸手承接今岁第一场春雨,顾不上再管垂死挣扎的净隐,后者却在此刻爆发出扯裂了的哀嚎,吓得周遭退开几步远。
  在乡民眼里,净隐浑身的血都被雨水冲淡了,露出残缺的骨和肉;但我看得很清楚,落在他身上的雨都变作蛇,无数条小蛇啃噬他,在他皮肉间钻进钻出,吃它的血肉,嘬他的骨头。
  他这样肖想祸世蛇妖,我便赏给他了。叫无数蛇颤在他身上,吊住他的命,与他抵死缠绕。
  应不悔落到我身边,他还是虺身,不过刻意变小许多,青首白尾的虺盘在我身边,问:“降雨时看见我了么?”
  我“嗯”一声,说:“之前的法子,你再使了一遍。”
  旁人都只瞧见云和雨,可我又见到了那只巨大的金色竖瞳。上回在囚笼中见它时,我受火灼烧;此次再见它,应不悔却已经回到我身边。
  我们静静看了一会儿,我顺手摸到虺的角,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有长得很大。”
  应不悔说:“你的角比我更小些。”
  我吃惊:“原身不是你我共用么?”
  “是也不是。”应不悔道,“我有一具,你自己其实也有一具,是红首白尾的。怎么样,变回蛇身,我们就能缠尾了。”
  “这也是蓄谋已久?”我推开凑过来的脑袋,抵住祂的尖吻,不许应不悔再凑前。
  “那你再谋一会儿,是时候去寻祭乐了。”
  檐下铃铎一响,枝山急慌慌闯入房,接着父亲带我往祭坛,应不悔变成小小一条,钻进我的袖袋里。
  足踝铃铛声脆响,应不悔沉默片刻,道:“这铃铛……”
  我说:“闭嘴。”
  这铃铛,自然同发饰铁马一样,想来是因着祭祀时没了他,我的本源分外想念。
  我们已经攀至最高阶,绕过高耸的焰火、走入松香浮荡的旌旗后方,宫侍跪拜而出后,祭乐如同之前一样背对着我,似乎在逆光远眺万千宫阙。
  “神使。”他就着背身的姿势,轻声问。
  “你怎会一个人来呢?”
  不对!
  袖中的应不悔立刻绷紧身子,我也迅速退后半步,当即意识到——囚笼里的祭乐,竟然保留了上回的记忆!
  可他究竟知道多少,我此前循环往复的每一次么?
  “这次怎么不去静海阁了?”祭乐施施然转身,面上依旧以白丝宽巾覆眼。
  他正对着我,单手拈指,行了一个礼:“上上回,你杀了自己的养父;上一回,不仅尾公死了,静海阁前的守卫也死了。听闻彼时和你同行的,有个与我长相一模一样的人,你怎么不把他一块儿带来?反叫我的人等在静海阁门前,扑了个空。”
  他温声细语道:“神使大人,真会给我添麻烦。”
  第21章 我与我
  他话未落尽, 我杀心已起,可旋即便发觉定身竟然没有用——飞向他的长矛被祭乐闪身避开了,异化肉|体的术法也丝毫未生效。
  “你绝非凡人。”我厉声道, “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刀锋擦过他的素衣, 祭乐掸了掸巾袍, 慢条斯理地看向我。覆面白纱仍在,他没走一步, 屋外的天色就暗一分, 天空滚雷炸响时,他已站在我咫尺外。
  “果然,你也并非笼中人。”祭乐问,“怎么,祂已经死了那样久, 却还能赐予你福泽?让我好好想一想, 算上不断重复的这些日子……莫不是, 快有千年了吧?”
  我登时色变!
  他竟从被我困在“囚笼”伊始, 就一直都记得。可他若当真并非肉体凡胎、有这样大的能耐,从一开始就不会被关住。囚笼永远重复同一天, 那么增强他力量的来源是什么?
  容不得我再思量,祭乐已然出了手。他身后无数细丝飞旋,绞织若蛛网,直直扑向我, 所经处旗杆尽断、木屑残旌乱飞,根根都奔着取我命来。
  “这么急做什么, ”我凌空躲避,挥刀朝他剁去,随意道, “莫不是吉时将近,害怕误了祭典吧?”
  他听完这话,面上真有一丝反应,随即慢了半拍,被我生生削下一条手臂。我要再砍时他猛地拍地,激起万千碎石作隔墙,硬生生阻断了我与他,叫刀刃深陷石缝间。
  “尾衔!”他半身藏匿与墙后,戾声说,“你诈我。”
  “谁晓得你这样藏不住事。”我挑眉道,“我瞎猜的。”
  轰隆隆!
  漫天滚雷如捶鼓,天黯黯难辨色,方才那么一震,我们已经凹陷,宫侍惊叫着奔逃,护卫两股战战,也往后退了几阶。祭坛下方的喧哗很遥远,许是在猜测上头的动静,又或许在谈论天气,听不真切。
  “生气就说生气,”我震碎石墙,重新凝结好长刀,“打雷吓唬谁呢?”
  袖中的应不悔想出来,立刻被我摁住,他挣扎了一下,没有勉强——说到底,这是尾衔的囚笼、尾衔的执念,我更想要亲手了却仇恨。
  祭乐再听见激将的话,反倒冷静了些。他捂着断手处,不退反进,踩住了自己的残肢,眼覆白巾地看着我。
  “你说得对,我哪里还犯得着生这种气。”
  他面上缓缓勾起一个笑,怡然道:“尾衔,我马上就要成为神了。”
  只听“砰”一声巨响,在我怔愣的霎那,一股力量猝然卷在腰间,又将我一甩,我脱离祭台,见方才站定处碎石聚拢如尖刺,分明想要直直扎穿我。青首白身的应不悔游曳间,稳稳接住了我。
  “这就是你的帮手么?”祭乐说,“倒的确和祂有几分相似。可惜啊尾衔,真的都被我杀了,假的又能撑多久?困兽之斗不过徒劳。”
  “废话好多,”应不悔看着我,话却是对祭乐讲的,“千年里说教惯了吧,一时改不过来。”
  “他刚刚说自己快要成神了,”我压低声音速度道,“应不悔,他的力量从哪儿来?这一天里我最多只能活到祭典时,莫不是……”
  我们相视间齐齐色变,已然猜到。
  “那一百童女童男的人头祭!”
  百余颗头颅斩下来,怎会就为了扰乱蛇妖?何况蛇妖本就是捏造,彼时应不悔已经被镇锁,那么这样多的人,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迅速回忆起祭乐话语的后半句,从前无数次,他白巾下的嘴唇都一张一合,万分平静地告诉我。
  “迷惑妖邪,恭请神祇。”
  哪里有神明需要血祭才降临!将人命踏在脚下,纳的都是厉鬼冤魂,草木杀人、禽兽食人俱能成恶祟,那么人杀人、人杀百人,乃至千年间杀过万万人,又会养出怎样可怖的邪物,乃至于邪神?
  “祭乐,”我骇道,“你这疯子。”
  “疯子。”祭乐语气柔和,“是了,千年以前,就有人这样夸赞我,不过夸过我的人都死了,你也不会是例外。”
  他仰面望着我与应不悔,用仅剩的手臂指向后者:“还有你。你和那畜生长得这般像,难不成,当真是祂的遗害?”
  他似是憋了太久,无人可说道,因而一面操纵着碎石追杀我们俩,一面嗫嚅着没停下,比起自言自语,更像是在炫耀自己的丰功伟绩。
  “尾衔,你是我的弟子,我亲手带大的神使,却远远没有我的悟性。”祭乐说,“我在你这个年纪,已经向我的师父提问。我问他,‘为什么我们要供奉此神’?他说生来如此,益原世代如此,可是世代如此,便一定不可改变么?”
  雷滚滚紫电过,暴雨霎时倾盆,浇透了地与天。石锋削断了我的银发,我就将它们变作刺,齐齐扎向祭乐。他闪身躲开,断手的血淋漓着甩出来,浸红了好大一片。在这样的险境里,他竟然还要讲下去,起先语气尚且还平和,说着说着却愈发快、愈发怒、愈发恨!
  他说老神使不愿相信他,还打了他一顿,骂他失心疯,所以当年深秋丰收祭,老神使便当众死在了祭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