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朝殿内走去。
  谢玉庭回身瞥络腮胡男人一眼,语调冷冽:“杀人不过一眨眼,诛心才能令人痛不欲生。”
  刺客们低垂头颅,俨然明白对方的深意。
  ……
  凤鸾殿,草木枯黄,落叶满庭院,多年未有人修剪。
  姜月萤提起裙摆,蹚过稀疏的草丛,望着静谧的庭院发呆。
  这座宫殿十分庞大,光是庭院就像一个小型御花园,有假山怪石,有凉亭雨轩,连廊一望无际,蜿蜒盘旋。
  她站在廊下,仿佛看见了昔年梅花盛放,头戴凤冠的皇后柳秋逢穿梭庭院,俯身嗅一抹梅花清香。
  听舅舅说,母后是极为善良温柔的人,她总是静静端坐着,偶尔侍弄花草,淡雅得如同一幅清浅的丹青画,晕开水韵墨色。
  可惜姜月萤永远也不知晓对方的模样,只能凭借他人的描述,在心底幻想编织她的眉眼轮廓。
  天渐渐阴沉,姜月萤走进宫殿内部,几经摸索,找到自己母后的牌位。
  牌位上书:南姜嘉元昭仁皇后之神位。
  姜月萤眼眶微微湿润。
  她俯身点燃香烛,长跪不起,仿佛要把这十几年的缺席补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朝前拱了几步。
  低声细语:“母后,我是阿萤。”
  “害死你的人已经找到了。”
  这桩事一直是她的一个心结,幼时懵懂无知的时候,也曾怀疑过自己,她是不是真的克死了亲生母亲,是个带来灾祸的扫把星。
  后来乳娘一遍遍重复告诉她,不是她的错。
  渐渐的,她开始刻意遗忘这件事。
  如今真相大白,姜月萤没有感到庆幸,只觉得无限悲凉,母后那般宽善的人,被人蓄意谋害而死……
  对她痴情万分的帝王宁愿相信亲生女儿是灾星,迁怒于襁褓中的幼婴,也不去彻查真相,因此导致血淋淋的真相尘封多年。
  她为自己母亲感到不值。
  抚摸自己的心口,两行眼泪默默流淌,顺着光滑下巴,滴落在地面,湿漉漉一片。
  片刻后,她擦掉眼泪,扬起唇角:“让母后见笑了,我一哭起来就止不住……”
  “给母后讲点开心的事,我有夫君了。
  他叫谢玉庭,是梁国的太子。
  虽然刚见面的时候总是吵吵闹闹的,我会偷偷摸摸骂他混账东西,但他只是嘴巴坏,其实对我很好很好……
  舅舅觉得我傻,一点小恩小惠就眼巴巴跟人跑,其实舅舅说的不对,我才不傻,我分得清真情与假意。
  他对我的好,大概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可是他不知晓我的真实身份,也不知道我现在的脾气性情都是模仿姐姐的……”
  牌位寂静无声,端立在那里,如同已逝的皇后,静雅安稳,注视倾听一切。
  姜月萤忽然叹了口气,把要说的话咽回喉咙。
  轰。
  就在这时,身后沉重的殿门大开,一缕刺眼的白光侵入,照亮整座宫殿。
  姜月萤倏地扭头,看见了预料之中的人。
  本就年迈的帝王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姜帝穿着明黄的龙袍,步履蹒跚,逆光朝她走来,走近以后,他脸上的神情一览无余,如同被狂风摧残过的山地,狼狈且脆弱。
  看来他已得知真相。
  姜月萤冷淡道:“儿臣见过父皇。”
  姜帝踉跄了两步,那双浑浊的眼瞳直直盯着她,仿佛要把她的容颜轮廓一寸寸刻进骨髓。
  这是父皇第一次仔细端详她,可姜月萤没有半分喜悦,只是轻描淡写移开了视线,不愿再与他对视。
  “萤儿……”他从嗓子眼儿挤出这句话,想让她回转视线。
  姜馗从来不做后悔的事,不论是当年夺位不择手段,还是害死自己的手足。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他可以冷血到极致,哪怕遭世人唾骂,也无所畏惧。
  午夜梦醒,冤魂索命的鬼话他从来不信,因为他无惧无悔,更不怕因果报应,哪怕做错了,也绝不回头!
  他本以为,此生都会做一个无悔的帝王。
  谁曾想,今日才得知自己发妻身亡的真相,她并非难产而死,而是有人故意在生产之时做手脚,令她香消玉殒。
  他害死了兄弟礼王,而礼王的部下精心布局,害死了他深爱的发妻。
  从不后悔的帝王第一次尝到了悔意,他后悔对手足赶尽杀绝,后悔没有彻查当年真相,更后悔把他与秋逢的亲女儿扔在冷宫,磋磨多年。
  秋逢一定恨极了他苛待女儿,故而多年不肯入梦。
  这是报应。
  姜帝手指颤抖,颤颤巍巍握住姜月萤的手,哽咽难言:“萤儿,是朕对不住你……”
  歉疚如同翻涌的潮水,几乎将人淹没窒息。
  姜月萤眼底没有任何情绪,只是说:“父皇,母后去世的真相我已查清,逝者已逝,父皇节哀。”
  “朕已下令处死他们,让他们血债血偿!行刑那日朕陪你一起去看,都怪他们……让你受了多年委屈,朕替你报仇好不好?”姜帝嗓音嘶哑,死死攥住她的手。
  姜月萤忽然感到疲惫。
  她祈求多年的父爱,好像不过如此。
  她的眼神平静无波澜,轻声反问:“父皇,让我受委屈的人真的是他们吗?”
  话音落下,殿内唯余死寂。
  姜帝沉痛间听见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咬紧牙说:“朕为你杀了他们,好不好……”
  姜月萤感到悲哀,嘴上说得好听,为了她?
  难道不是为了他自己吗,为给自己的愧疚之情寻一个出口,试图让她原谅他,然后把往事一笔勾销,继续做一对和睦的父女?
  她又不是一条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
  “你不要怨恨朕,朕当年也是被歹人蒙蔽……”
  “父皇,我早就已经不再怨恨你,”姜月萤云淡风轻,“你的关怀和宠爱,我不想要了。”
  “把这些留给姐姐吧。”
  她语调暗藏锋芒:“还有,父皇理应明白,倘若不是你无故杀害礼王,母后根本不会死。”
  一句话宛若利剑,直刺姜帝心脏。
  铺天盖地的痛楚好似扒皮剥骨,坠入无尽深渊。
  姜馗双目空洞,是啊,是他害死了自己的发妻,这些年却把罪过赖在亲生女儿头上……
  他对不起秋逢,更对不起月萤。
  “萤儿,你听父皇说……”
  不愿再听,姜月萤用力抽回自己的手,转身而去,留给他一个决绝的背影。
  姜帝几乎癫狂,大声嘶吼:“你为何不肯给朕一个弥补的机会!为何、何,如此狠心!”
  “你姐姐有的东西,朕都可以给你!还有这桩婚事,你不是不想联姻吗,朕也可以想办法,把你接回姜国……”
  脸上爬满皱纹的姜帝声嘶力竭,肌肉不断抽搐,两只漆黑的眼睛深陷眼窝,呈现扭曲的神态,声音可怖又悲切。
  姜月萤突然停步,背对着姜帝扬起一抹笑:“父皇,我最感谢你的一件事,就是让我替姐姐嫁给谢玉庭。”
  “你没能给我的家,他给我了。”
  “后会无期,父皇。”
  语毕,她大步迈出殿门。
  殿内烛台哐哧倒地,发出刺耳的撞击。
  清风自来,踩碎枯枝败叶。
  她将荒芜丛生的宫殿抛在身后,身上骤然一轻,仿佛卸掉了陈年枷锁,迎着日光向前,永不回头。
  黑沉的宫殿内,苍老的帝王跌坐在地,明黄龙袍沾染香烛的灰尘,他死死盯着前方,远去的背影逐渐模糊,随着殿门关闭,最后一丝光亮消隐。
  他大张着嘴巴,想要呼喊,却说不出半个字,手臂悬在空中,什么都捉不住。
  犹如一盏熄灭的灯烛,被彻底埋葬在黑暗中。
  ……
  风拂面,草木香。
  姜月萤刚走出凤鸾殿,就瞧见某位太子殿下斜倚在树下,懒洋洋打着哈欠,懒散得不成样子。
  看见她后,谢玉庭扬起眉梢,笑得春光灿烂。
  霎时间,阴云、郁闷、彷徨,通通消失不见。
  谢玉庭的笑好似一剂良药,治愈她心口上的疤痕。
  “小公主,怎么目不转睛盯着我瞧,”谢玉庭伸手抱住她,玩笑道,“被我迷住了?”
  姜月萤趴在他怀里,深深吸一口气,感受对方宽大温热的手掌轻抚青丝。
  眯了眯眼,像一只找到窝栖息的小鸟。
  “我想看就看,你管不着。”她扬起音调。
  谢玉庭捏捏她白嫩的耳垂,按出红色指痕:“好霸道啊,孤喜欢。”
  喜欢。
  喜欢什么?
  姜月萤忍不住想问问他,究竟是随口一说,还是真的……
  “还有没有想玩的地方?”谢玉庭问。
  姜月萤摇摇头,不愿再逗留姜国皇宫。
  趁着姜帝沉陷于颓废中,他们一行人赶紧离开才好,还有落水的姐姐,万一醒过来又得闹个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