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嗯?”千禧环着双腿,脑袋耷拉在膝盖上,黑暗中她笑意温和,“你刚才不是说他可坏了吗?”
  江祈安身子在缓缓往后挪,声音渐渐变得清朗,“那是对情人的小伎俩,我不如他,才会说他坏,所以我才是那个坏人。”
  千禧觉得今夜的他很奇怪,猝不及防将她推到床上不说,说了那么多莫名其妙的话。
  说武大哥很坏,说他不如武大哥。
  她有个大胆的猜测。
  却在刚萌芽的时候,千禧浑身血液冷凉下了,掐灭了这个念头。
  江祈安静静望着她,眸间几分愁绪,让他少了些平日里的锐利与冷峻。
  他想开口问些什么,但所有话都被咽了下去。
  许久酒意清醒了些,他意识到他做了多荒唐的事。
  千禧是有夫之妇,又是媒
  氏,失德是天大的事。她还有疼爱她的公婆,若是失德,谁又能庇护她?
  与她的一生顺遂相比,他蠢蠢欲动心思算什么呢?
  就算武一鸿永远留在军中,他也不该再生出半点心思!
  “千禧。”江祈安最终开了口。
  “嗯?”
  “我送你回去。”
  *
  天气暖和起来,千禧找了辆马车,载着梁玉香,孔从和她两个孩子往羡江而去。
  岚县因着出过一个芙蕖夫人,在婚丧嫁娶上与其他地方不同,本地的女人可以随随便便回娘家,但是除了岚县,女子回娘家并不是多么光彩的事,会被认为与丈夫不合。
  千禧早早嘱咐过,这一趟就是为了陪她来玩,顺路探亲,但一路上她仍旧能感觉到孔从的沉重。
  梁玉香拉起了孔从的手,轻声细语地问,“姑娘这手真嫩啊,想必被呵护得极好。”
  孔从僵硬笑了,“还好吧,以前很苦的。”
  千禧竖起了耳朵,微微睁大眼,眼里有些雀跃。
  之前她对孔从的话摸不着头脑,但她拜读过芙蕖夫人留下的书,现在强得可怕,跃跃欲试想实践一番。
  孔从恰巧与书中至少八个例子对上了,她并不想承认她过得好,因为苦难能让她受人怜爱,这是她喜欢的感觉。
  比起令人艳羡,她更喜欢令人垂怜的姿态,因为艳羡总是带着攻击,而垂怜却是温和的,同样都是目光聚焦,她选择一种温和的方式保护自己。
  想到这里,千禧试探了一句,“是啊,苗大哥也挺忙,整日抱个木雕,有时候饭也会忘记吃,更不能帮你做些什么。”
  千禧的认同,打开了孔从的话匣子,她道,“是啊,那年青草病了,苗剑不闻不问,一心只想完成他的木雕,我一个人背着她找大夫……”
  孔从滔滔不绝诉说着这些往事,的确无助又辛苦,听到最后,梁玉香心疼得落泪,孔从反倒安慰上了,“梁姐姐,这都是小事,以后会慢慢变好的。”
  看得出,孔从的气息舒展了,没了之前的沉重与紧张。
  后半程,千禧一路唱着童谣,嗓子都冒烟了,就是想逗苗青草说说话。
  但这孩子怎么也不开口,小心翼翼地黏着千禧,千禧一问什么便抿嘴笑笑,叫她干什么就干什么,把千禧愁得哟。
  到了羡江,在武家的老宅子落脚,屋里满是灰尘,还有许多杂物没有整理。
  当初武长安身躯被烧伤,羡江县衙给了几十两银子,就将他从衙役队伍里除名,他浑身伤痛,没了收入,活着已是艰难,又恰逢武双鹤病逝。
  麻绳专挑细处断,噩运只找苦命人。
  梁玉香整日以泪洗面,一阵阵的心悸,熬了两个月还是病倒了。
  好好一个家,在短短一年内,如侵袭而来的洪水,溃散的不成样子。
  千禧整夜整夜睡不着,却不敢倒下,公婆只有她了,她必须振作起来,才能撑起这个家。
  她写信给娘亲,娘亲便为她谋了媒氏这差事,一家人才像抓到了汪洋中的浮木,举家搬迁至岚县。
  本以为会好起来,娘亲却突然病故。
  千禧觉得天都塌了!
  若不是有媒氏这差事吊着,有公婆需要支撑,她也说不准她会做出什么事。
  如今重回这老房子,千禧连呼吸都在疼痛。
  夜里,她躺在床上,旁边空荡荡的,她总喘不上气。
  她和武一鸿在这张床上做尽了情事,耳鬓厮磨,缠绵悱恻,现在想起,依旧能让人脸红心跳。
  只可惜时间太短,短到不过眨眼之间,所有的美好就如那怦然坠地的瓷盏,碎了一地。
  她起身,打开积灰的衣橱,里面有一暗格,抽开是满满信纸,纸张泛黄,放在鼻尖轻嗅,仍留有墨香。
  武一鸿字写得不好,但从不找人代写,非要自己写。
  有时是用碳笔,有时能找到上好的墨,他的措辞不似江祈安那般文绉绉,尽是些大白话,字迹也歪歪扭扭的,像蜘蛛在纸上乱爬,却总是有趣。
  “阿禧吾妻,今儿个我摔跤得了第一,几百个兵娃子非要认我当大哥,我说不行,我家有个弟弟,弟弟不不允许,你们都不能管我叫哥!”
  “他们不愿,给我送上了羊腿肉,说必须认我这个大哥!我又义正言辞骂了回去,我对他们讲,我不止有弟弟,我还有媳妇儿,我认了弟弟,我媳妇儿就得管你们家长里短,不能累着我媳妇儿!”
  “他们还是不愿,去将军那儿偷了一坛酒,酒碗凑我嘴巴子里,犟得很!阿禧你猜怎么着?我大手一挥,猛拍桌案,吼道,不行!我双亲尚在,他们不同意多那么多个儿子,多了也养不起!毕竟是认祖宗的事儿,他们不敢吱声了!”
  “阿禧的字为何越写越小,跟米粒一样大,晚上想借着月光偷摸瞧瞧,嘿,那是一个字儿也看不清!急得我浑身刺儿痒!”
  “我不在的日子阿禧没被我爹娘欺负吧?你不要想着什么孝顺公婆,他们有时候犟得很,特别是我爹,芝麻米粒大的小事,生怕你听不懂,今天念了明天念,天天念!这全天下就他一个人懂道理?”
  “还有我娘,天天都说牙痛,还要吃糖,你就别给她买!她就喜欢得寸进尺,今天吃一颗,明天她就要吃一筐!”
  “弟娃嘛,烦得很,从小就爱逗姑娘,方圆十里的妹妹都被他迷昏了头,阿禧可要小心,他最会骗人的……”
  “写不下了,阿禧,等我回来。”
  所有倾诉在此刻戛然而止。
  这是最后一封信。
  此后,千禧再也没有武一鸿的半点消息。
  直到建元二年腊月十八,那日羡江罕见地下起了大雪,终年常青的山上白茫茫一片。
  一个独眼的青年找到了她……
  千禧看完这信,擦去脸颊两行泪,忙将信纸放进了暗盒,铺上一层又一层的手绢。
  而后提笔写信。
  “阿禧吾妻,我今日升任了千夫长,手底下的管着一千个人……”
  她模仿着他的语气,他的字迹,一笔一笔写下一封家书。
  第32章 回娘家翌日,千禧陪着孔从回娘家……
  翌日,千禧陪着孔从回娘家。
  孔家在当地是酿酒大户,孔从是孔老爷妾室所出,孔从母亲五年前亡故,自此她便没回过家。
  奇怪的是,孔父在当地有些名望,孔从当年是下嫁,孔父并未阻止,千禧百思不得其解。
  路过一家珍物阁,孔从开始打退堂鼓,“千姑娘,我送这些礼是不是有些拿不出手?”
  千禧看着她手里大包小包的礼,还有自己捧着的黄粱木匣,就连苗青草手里都提了东西,且这些东西价格不菲。
  苗剑现在有名气,他亲手雕的匣子拿出去几乎都是遭人哄抢的好物,再者,岚县珍稀雪燕窝,一套珍稀曜变建盏,还有昂贵的糕点七七八八,就算送当官的也十分有面。
  昨夜清点礼品时,孔从还抚着胸口,“这些东西都贵重,应该够了吧。”
  今日都要走到家门前了,孔从仍旧忐忑。
  是什么呢?
  是从小就没被好好肯定过恐惧,是空荡荡的心里,没有一点底气。
  千禧几乎确定了,哪怕她今日送的是稀世珍宝,她依旧惴惴不安。
  她拽着孔从就走,“走了,孔姐姐,这些东西可贵重了,绝不会拿不出手!”
  千禧的安慰填不满她的心,她仍旧害怕,但是拒绝不了千禧,只能怏怏不乐地跟上。
  千禧回过头看她委屈巴巴,一副十分不
  愿的模样,整个人被拖着,沉沉的,钝钝的,犟犟的。
  千禧顿住步子,郑重沉了声,“孔姐姐,你如果不想去,觉得我拖着你去会让你困扰,你就大声说不去,做了这个决定!”
  千禧忽然的认真,让孔从无所适从,“我……我没有……我就是怕……”
  “那你是想去还是不想去?”
  “我……”孔从不知该怎么回答。
  千禧将人拉到了路边,笑意温和,“孔姐姐,今儿这个决定你来做,不要怕承担责任,这个结果你承受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