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二人间不需要多说。
  许默也知道拗不过对方。
  她自然而然地接过鸡蛋羹，坐在对方床边搅动着羹勺。
  “老师。”
  许默像个寻常晚辈般，一边吃着鸡蛋羹一边和对方说在格伦希尔所发生的事。
  听着听着，赵文昌提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有些吃惊地看向许默。他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的精神状态比以往好上太多。
  她能感知到拂面的风。
  会驻足在云端下花上一刻钟时间什么都不做，而只是观云。
  她背负的沉重包袱不知何时已经卸下。
  赵文昌没有表现出来，而是静静听着许默在旁边述说。
  时不时地点点头，笑对方幼稚，多大的人了还跳舞把靴子给甩飞，闹了笑话。
  “对了，老师，”许默说完格伦希尔的见闻后，想到什么突然说：“今天我在所里听到，商业合作项目又死灰复燃了？”
  赵文昌皱了皱鼻子，克制着说：“嗯，已经过了立项会。”
  “怎么会这样？”
  许默有些意外，赵老师对这个项目是一直持反对意见，她是知道的。
  赵文昌缓了口气说：“我这次生病，被有心人大做文章，所里找我谈了话，已经准备让我退居二线了。那个项目立项的事情，我也只是听说，并没有出席。”
  “可是……”
  许默清楚记得赵老师跟她说过那个项目有诸多弊端。
  美其名曰“清洁能源革命”，实际就是披着科研皮，堂而皇之圈钱的幌子。
  光谋财也就算了，那项目本身极具危险性，赵老师在位总工程师时，是极力反对的。
  没想到他才刚刚退居二线。
  项目就成功立项，这背后的弯弯绕绕，不知道有多少。
  “无碍，”赵文昌抬起手摆了摆，“听说是一个公司接下了商业合作的盘子，注资完成的项目立项。”
  “公司？”许默皱着眉。
  赵文昌思索了会儿说：“好像是叫……常世集团。”
  第49章 沉沦【VIP】
  “能接下这击鼓传花的圈钱项目,这公司恐怕也只是唯利是图，没安好心。”
  听出许默语气里的鄙弃，赵文昌从老花镜上方看了她一眼,镜片后的目光浑浊却锐利。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沉淀着太多许默读不懂的东西。
  “怎么了,老师？”许默察觉到异样。
  赵文昌缓缓撑起身子，骨骼发出轻微的脆响：“你和我年轻的时候……实在是太像了。”
  许默嘴角扬起一抹弧度：“有其师必有其徒嘛，这不是好事吗？”
  赵文昌摇了摇头：“眼里容不得一点污秽，这也不一定是好事。这次的商业合作项目，也是研究所转型的关键一步，就随着他们去吧。”
  许默带着几分诧异问：“老师，就这般眼睁睁看着他们打着科研的幌子搞这些乌烟瘴气的事情？”
  赵文昌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而是伸出如同枯枝般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老师老了……”他的声音很轻，“管不过来那么多了。”
  许默怔住了。赵老师一生高风亮节、专研学术,许默是最清楚的，他以前最见不的就是藏污纳垢的事情,势必要抗争到底，如今这番话,简直像换了个人。
  “老师,还有我呢,”许默挺直腰背，眼神坚定如初，“您教我的，我可都还记着。”
  赵文昌的目光突然变得复杂。他沉默良久,才沉声说：“就是因为怕你太执拗,我才不想你淌这摊浑水。”
  “为什么？”许默不解。
  “你看我，”赵文昌摊开双手,衣袖滑落，露出手腕上输液留下的淤青，“一身孑然、坚守本心，又落得怎样？”他的目光越过许默，“就连我都是如此……你在所里，更是螳臂当车。”
  “那又怎样？”许默的声音微微发抖，“我又不怕。”
  赵文昌深深地看了她好几眼，目光中有欣慰，有担忧，更多的是一时半会儿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小许，”他最终说道，“这是我自己的执念，不要让它影响到你。”他顿了顿，“我虽然是你的老师，但最终要走那条路，还是你自己的选择。”
  阳光偏移，照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比起这个，”他的声音突然柔和下来，“我更想看到的，是你把生活过好。”
  许默低下头，盯着地板上的阴霾。良久，她才僵硬回答：“我会的，老师。”
  赵文昌哪不知道她的德行，固执得像头牛，思索了会儿说：“我应该没和你说过吧，陈行从前也是我的学生。”
  许默有些意外，声线上扬问：“陈董？”
  赵文昌点头。
  “一十年前，他还是个愣头青时就跟着我，谁又能想到现在的他又是这般陌生模样。”
  研究所里的几个派系。
  斗争最激烈的，就是赵老师和陈行之问，不论明面上还是暗地里。
  在陈行来之前，研究所还是非营利组织。
  借着在全球扩张的机会，研究所展开了商业转型。
  陈行作为执行董事被引入，主推的就是研究所的商业转型和市场下沉。
  打着“围绕市场开展科研”的口号，为研究所争取了不少资金和融资。
  而赵老师作为保守派。
  以“科研回归学术本身”的理念，自然和陈行激进的理念相冲突。
  只是没想到，对方竟然也是赵老师曾经的学生。
  听到这个消息，对于许默来说很是意外，更多的是不解。
  既然是赵老师的学生。
  又怎么会成为如今的模样……
  “人各有志，我也从未怪过他，”赵文昌说：“从商业板块大展宏图，也未尝不是一种成功。”
  “老师……”许默视线失焦，在想着事情。
  “小许。”
  赵文昌重新唤起她：“我和你说这些的意思，你明白吗？”
  许默自然明白。
  赵老师不想她继续头铁，不想让她被自己的执念所桎梏。
  她又何尝不知道，在职场上需要保持一定的圆滑。
  “虽然我是师、你是徒，但你也不需要贯彻我的意志，”赵文昌语气平缓说：“做你自己想做的就好，工作不代表人生的全部。”
  “嗯，我知道了，老师。”许默答应下来。
  赵文昌盯了她两眼，目光像是要穿透她故作平静的表象，直探心底那团不肯熄灭的倔强，也不知道这番话能不能打动她身上的执拗。
  “好了，”他忽然展颜一笑，，“不说这些了。”
  许默连忙起身。”
  ：“对了，上次我和你提过的那个小伙儿，你们聊过了吗？”
  许默的手指一顿，橙汁溅在指尖，带着微微的凉意。“还没呢，”她低头继续剥着橙子，“一直在忙课题的事。”
  “这次回来了，总归是要见一见，”赵文昌接过她递来的橙瓣，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那孩子品性不错，事业上也有建树。那约个时问，你们俩坐下好好说说话？相互见一见。”
  ，终究不忍拂了他的好意，答应下来：“好，都听您的。”
  -
  回到研究所。
  刚走进办公楼就看见贴在公示栏的信息。
  许默瞥了眼。
  是一则风控评估组的成员招募信息。
  这种内部招募的形式以前在研究所也出现过。
  某些比较新型领域、或者风险重大的项目实施过程中，会专门成立风控评估组全程跟进。
  协助部分专业工作的同时，更重要的是评估项目开展过程中的潜在风险。
  如在执行过程中发现重大风险或本身注定失败。
  风控评估组可以第一时问叫停项目，及时止损和遏制危害进一步扩大。
  不想用详细去看也知道。
  研究所近期的重大项目就是那所谓的“清洁能源”项目。
  这风控评估组自然也是针对它而成立的。
  许默并没有兴趣。
  转身乘坐电梯上了一十楼，准备和李逸交接从格伦希尔带回来的实验数据。
  只是坐下还不到五分钟，办公室的门就被轻轻叩响。
  “许默在吗？”
  许默回过头，瞧见是行政办的小姑娘。
  “你好。”
  小姑娘腼腆笑了下说：“陈董请你上去一趟。”
  “陈行？”李逸手中的文件夹“啪”地掉在桌上，眉头拧成一个结，“他找你干什么？”
  许默同样困惑，但还是朝小姑娘点点头，“我这就去。”
  “奥若拉，”李逸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压低声音，“来者不善啊，赵老师不在，你小心些。”
  “别担心，”许默轻轻挣开他的手，嘴角扬起一个安抚的弧度，“我去去就回。”
  电梯直达顶层的PentHouse。透过全景落地窗，整个CBD的景色尽收眼底。许默在磨砂玻璃门前站定，指节在门上叩出三声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