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格伦希尔?”女牛仔皱起眉头,皮革手套在方向盘上摩挲出吱嘎声,“我可到不了那个地方,最多就能把你送到Htting。”
  “足够了。”许默的声音轻得像叹息:“麻烦能让我上车吗?”
  她回头看了眼站在雨中的谢盛祈,水珠将他的发梢淋得很狼狈。
  女士为难地瞥了眼她:“可以是可以,但我这皮卡车只有两座,而你们……”
  “就我一个。”许默拉开车门的动作干脆利落。
  皮革座椅发出沉闷的声响,带着牲畜和干草的气息。
  谢盛祈淌着雨水跑过来,手掌重重拍在车窗上:“奥若拉!”雨水顺着他绷紧的手臂流下,“你就非去不可吗?”
  许默没再看向谢盛祈。
  许默直视前方,手指死死掐进掌心,皮卡车的引擎声盖过了心跳。
  雨刷器在玻璃上划出扇形的水痕,将谢盛祈的身影一点点擦去。
  她在心中默念
  ——要去,一定要去。
  -
  6月19日的黄昏。
  格伦希尔一如往常的雷云密布,天际线被压得极低。
  翻腾在云间的轰鸣声比以往来得更沉闷。
  许默穿着一袭红裙。
  站在格伦希尔的旷野,任由狂风将她的裙摆吹得乱舞。
  她终究还是赶上了。
  自从那天在阿勒曼尼村落分别后。
  许默没再和谢盛祈见过面。
  她在暴雨里搭过便车、蜷缩过老牧人吱呀作响的牛车、在散发着霉味的候车厅长椅上过夜,一路的颠沛流离。
  她只有回到格伦希尔这么一个念头。
  幸运的是,她赶上了约定的日子。
  许默仰起头,任雨滴砸在脸上。
  这场酝酿了三年的暴雨,终于要在今日落下。
  在路过因斯布鲁克老城区时,许默还去了趟Westfriedhof公墓。
  她凭着记忆穿过纵横交错的小径,找到了那尊墓碑。
  十字架林立的碑群中,墓碑主人的名字缩在花岗岩一角。
  「Lena(莱娜),2009-2022」
  许默的指尖抚过凹陷的刻字,石料的冰凉渗进指腹。
  她放下一枝崭新的白玫瑰,驻足在石碑前,直至眼泪决堤。
  擦拭了下眼角的泪水,许默重新放眼望向空旷的格伦希尔。
  狂风卷着沙粒抽打在皮肤上,生疼。
  此时的她一人伫立在雷暴下,血液仿若在逆流。
  “韦烨燃——你在哪——”
  喊声被雷声吞没,连回声都没留下。
  许默并没有意外。
  她站在原地,驻足许久未动。
  她看着雷电在云间翻涌,看着这片被乌云覆盖的大地暗了又明、明了又暗。
  最终。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掏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划了几下,熟悉的弦乐前奏响起。
  双脚并拢,许默的身体向右旋转,重心落在前脚掌,作出一个标准的华尔兹闭式位的起始姿势。
  「今天一天又好像过了一年,又把自己锁在不存在的房间——」
  她的左手虚搭,右手呈握状,小
  暗的天空。
  格伦希尔的旷暴而颤抖。
  许默赤着脚,脚下的枯草已经被雨水浸透,冰凉刺骨。
  她身上那件猩红色的丝绸舞裙紧紧贴在皮肤上,像一团不肯熄灭的火焰,在灰绿色的山野中燃烧。
  「讨厌这世上惯用面具一样的假笑,讨厌人们掩饰自己支离破碎——」
  随着播放的歌曲节奏,许默的舞步与曲子相交。
  一道闪电劈开云层,照亮了她苍白的脸。
  许默抬起手臂,仿佛搭在一个看不见的肩上,与无形的舞伴相握。雨水顺着她的手臂流下,像是透明的蛇缠绕着她的肌肤。
  手机播放的歌曲几乎快被炸响的雷声吞没。
  「就在黑夜跳舞,自在漫步,一寸一寸驱散这一座城的孤独——」
  许默开始旋转,湿透的红裙展开成一个完美的圆,水珠从裙摆甩出,在空中形成短暂的光晕。
  伴随着音乐,还有风雨的呼啸和远处滚动的雷鸣。
  突然一个踉跄。右脚陷入泥泞的刹那,许默看见自己年少时的倒影。
  七年前。
  在清大的教室里,韦烨燃笨拙地踩了她的脚。
  “对不起,奥若拉,”他涨红了脸,“我真的不会跳舞。”
  许默记得自己当时笑得蹲在地上,那个在实验室里游刃有余的学长,居然被基本舞步难倒了。
  “放轻松,”她当时说,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腰间,“你面前的就是我,仅此而已。”
  「就在黑夜跳舞,到日出,迎来鲜红色盛开——」
  许默在雨中旋转得更快了,回忆像闪电一样击中她。
  韦烨燃学得很快,两周时间他就能带着她完成一整套维也纳华尔兹。他们约定,等从格伦希尔回来,要去维也纳跳一支真正的华尔兹。
  “骗子。”许默咬紧牙关,一个疾转后突然停下,胸口剧烈起伏。
  雨水和泪水在她脸上汇成河流。
  承诺比闪电更短暂。
  狂风撕扯着许默的头发,许默重新摆好姿势。这次她闭上眼睛,想象韦烨燃的手温暖地贴在她的腰间。
  「飞蛾扑火不过为你点灯,大梦一场最难得是失控——」
  闪电再次亮起,在那一瞬间的惨白光芒中,许默的身影在悬崖边投下长长的影子,像一支孤独的红烛。
  「就做那不该做的梦,去发个负担不起的疯——」
  她的舞步越来越快,越来越疯狂,湿滑的草地让她几次险些摔倒,但她不在乎。
  红裙绽开成血色的漩涡,雨水被离心力甩出。
  “你在哪里?”她对着风雨大喊,“韦烨燃!”
  回忆的碎片随着舞步翻涌。
  许默的动作突然变得缓慢,她做了一个漂亮的倾斜步,身体像昙花一样舒展开来。
  雨更大了,许默的呼吸变成白色的雾气,迅速被风吹散。她的体力在流失,但舞步没有停。
  这是她的告别。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天际,精准击中五十米外的枯松,瞬间点燃了树冠,又在暴雨中化作一缕青烟。
  许默的足弓在湿滑的岩石上打了个趔趄,整个人重重跌进泥泞。手肘擦过尖锐的岩石,鲜血刚渗出就被雨水稀释成淡粉色。
  她仰面躺着,任由雨点像冰锥般刺在脸上。
  她张开嘴,让雨水灌进去,冲刷掉喉咙里的哽咽。
  三百米外的山崖边缘,一个瘦高的身影站在阴影下,灰色的风衣被吹得猎猎作响。
  谢盛祈凝视着悬崖边上那团红色的身影,他的指节抵在粗糙的岩壁上,指甲缝里嵌满了碎石屑。
  泥水中的红裙突然动了。
  许默用手肘撑起身体,膝盖上的伤口被雨水冲刷得刺痛。
  她再次抬起手臂,继续那支未完成的舞。
  这次她的动作变得柔和,像是搂着一个无形的躯体。
  她轻轻哼起那首曲子,声音破碎在风里。
  「飞蛾扑火、不知死活,燃烧殆尽、浴火重生」
  天空降下轰鸣的雷暴。
  许默骤然抬头,清晰地将那凶残的雷暴引入眼底。
  她的舞步未停,反而更加决绝,双臂舒展如垂死的天鹅,仿佛平静地接受雷暴的降临。
  那一刻,她是在渴望,渴望那刺目的白光将她吞噬。
  就在闪电即将坠落的前一刻——
  “奥若拉!”
  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刺破雨幕。
  灰色身影如离弦之箭冲破雨帘,风衣在疾驰中猎猎作响。谢盛祈纵身一跃,双臂如铁钳般箍住她的腰际,带着她重重摔进泥泞的草甸。
  “轰——!”
  几乎在同一瞬间,他们方才站立处的岩石瞬间化为齑粉,飞溅的碎石擦过谢盛祈的后背,在风衣上划开数道裂口,空气中弥漫着臭氧的刺鼻气味。
  许默被死死压在湿冷的地面上,浑身颤抖,耳畔是谢盛祈急促的呼吸声。谢盛祈的胸膛紧贴着她的脊背,两颗心脏隔着湿透的衣料疯狂共振。
  “你他妈的……是真的疯了吗?”他低吼着,带着压抑的颤抖。
  许默挣扎着翻过身。
  她看着死死抓着肩膀的谢盛祈,棕褐色的眼睛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愤怒、担忧,还有某种她读不懂的深沉。
  “你让开……”许默的声音嘶哑,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
  谢盛祈的目光从她苍白的脸滑到她手肘的擦伤,再到那件湿透的红裙。它现在沾满泥泞,却依然像血一样刺目。
  谢盛祈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伸手拨开黏在她脸颊上的湿发。
  “这就是你愚蠢的三年之约?”他低声问,嗓音沙哑。
  许默的眼泪终于决堤,和雨水混在一起。她摇头,又点头,最后只是哽咽着说:“我只是……想跳完这支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