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丰收的喜悦让所有人真切感受到阮逐舟的英明决策,塔内连月死气沉沉的氛围一扫而光,吃饱喝足,人人精神爽利,就连需要精神疏导的哨兵人数都急剧减少。
  然而玉米和马铃薯并没有让每个人都享用到。正如这份喜悦也并未涵盖到塔内的每一个人。
  深夜。
  瞭望台上的风一阵紧似一阵。
  池陆坐在平台上,两条小腿荡在几十米高的墙外。他看着夜空中的斑点星光,啃下一块干面包。
  得益于塔内近来生机勃勃的氛围,今天值夜时没有哨兵来挑衅或找他麻烦。他一个人在这吹吹凉风,放空大脑,倒也颇为清闲。
  干面包没滋没味,池陆拿起一罐带上来的罐头,撬开铁皮盖。换了旁人,这么难吃的东西多吃一次都味同嚼蜡,可他不同,大概他比较抗造,吃多了竟也习惯罐头的怪味。
  通往塔顶瞭望台的旋转楼梯传来脚步声,池陆心说果真还是来了。早晚的事。
  他头也不回:“又想出什么新花样了?”
  “新花样?”
  池陆放下罐头,回过头。阮逐舟的乌发与纯黑色的风衣几乎溶于墨汁般的黑夜,苍白消瘦的脸却犹如月色皎洁。
  池陆看了他一会儿,转回头,远眺群星。
  “没什么。你别管。”
  阮逐舟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上前几步。他走得越近,便看见池陆肩部线条绷得越僵硬。
  “看来他们还没停止对你的排挤。”阮逐舟说。
  “这重要吗?”许是背对着人的缘故,池陆放松了表情管理,看着有些气鼓鼓的,“这也都是你授意,你默许的。”
  阮逐舟笑了:“真是一张伶牙利嘴。”
  池陆哼了哼。
  繁星在天空闪烁,成为荒原唯一的光。
  阮逐舟注意到,池陆坐姿随意,撑着平台的那只手上一只手指套着个什么东西,不由自主地转来转去。
  “你戴过戒指吗?”阮逐舟忽然问。
  池陆显然忘了自己生闷气的状态,微微偏过头:“戒指?”
  “看来你失忆得很彻底,连从前人类社会中的一些常识都忘了。也难为你还记得怎么战斗,不然和废物也没什么差别。”
  没等池陆发火,阮逐舟一改嘲弄的语气,悠悠道:“就是你戴在手上的那个罐头拉环。”
  池陆抬起自己的手,拨弄一下戴在食指上的小铁环:“你说的戒指指的就是它?”
  阮逐舟:“差不多。你可以理解成一种戴在手指上的圆环,什么材质都有。好的戒指可以非常漂亮。”
  “戒指有什么用?”
  末世的人自然最关心实用性。阮逐舟道:“没什么大用。如果你只给自己买戒指,大部分都是用来装饰的,也有些人会把不同的戴法赋予不同的含义……大多是扯淡。”
  池陆:“照你这么说,还可以给别人买?”
  “成对买,两个人都戴。”
  “那是为了什么?”
  阮逐舟轻笑:“你说呢?”
  他真心实意笑这傻子蠢,谁知池陆思考了一下:“用于追踪?把目标绑定在一起,便于识别身份?”
  “……”阮逐舟:“某种意义上和你说的也差不多。”
  池陆侧过头,盯着手上的拉环,一言不发。
  阮逐舟走到他身边,一只脚跨上平台。
  池陆抖了一下:“喂,这很危险!”
  “你不也坐在这。”阮逐舟不以为意,“再说,这种地形我以前也和人坐过,有人保护着就掉不下去。”
  池陆转头深望着他:“和谁,在哪?”
  阮逐舟垂下眼睫,回望着池陆,玩味一笑。
  “在江边码头,和一个人。”阮逐舟说,“当时下着雪,我们并肩坐在一起,那时他心情不好,我还给他讲了个故事,哄那白痴高兴。”
  池陆脸色顿时比头顶的天还黑。
  “你在塔外也养了狗。”他牙关里蹦出几个字。
  阮逐舟想笑。他实在不忍点破对方那点小心眼,以及一不留神给自己也饶进去了的那个“也”字。
  他也跨上平台,准备坐下,池陆忽然抓住他一只脚踝:“等等。”
  而后阮逐舟看见池陆三两下脱掉外套,叠成一个扁扁的软垫,放在地上。
  “地上凉。”
  池陆说。只是他瞪着阮逐舟的表情算不上友好,像看见一个活生生的人渣。
  阮逐舟纤长的睫羽动了动,他在软垫上坐下,和池陆一样,小腿荡在外面。
  他也和池陆一样看着天边:“你果然还是没变啊。”
  池陆警觉:“什么没变?”
  阮逐舟:“就是糙汉咯。衣服就这么铺在地上,也不嫌脏。”
  池陆一副“你还有没有良心啊”的表情看着他:“我这么做是为了谁?还不是你现在身体那么虚,做个精神疏导都要昏过去,谁知道着凉了会不会就……”
  他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归于沉默,静静看着阮逐舟的侧脸。风拂过向导柔软的额发,对方黑白分明的眼珠似乎泛着清冷的波光,成为繁星之下另一个映入他眼帘的光源。
  阮逐舟的肩膀离他很近很近。对方瘦得让人很难不留意,肩胛骨撑起风衣的肩线,却似乎一掌就能握住。
  池陆舔舔干涩的下唇。
  “现在我们也并肩坐着,”他没头没脑地说,“而且,我也心情不好。”
  阮逐舟转过脸。
  “好啊。”他轻哂,“那我也给你讲一个故事。想听什么?”
  池陆的心脏咚咚狂跳起来。
  他没想到,自己只是随口一说,对方居然从善如流。
  “随便。”池陆怕这样显得太主动,又改口,“就讲讲末日之前的事吧。你能和——和别的人一起去江边码头看雪,应该也见识过末日之前是什么样子,不是吗。”
  阮逐舟耸耸肩。
  “末日之前吗。”他说,“那时的日子也没有你想象中的美好。”
  “那时的科技水平一定很发达吧?”池陆问,“从塔内的设施,还有……还有我种的那些玉米和马铃薯就能看出来。”
  阮逐舟闷笑出声。池陆不悦地乜他。
  “能不能有点男子气度。没让你吃到玉米和马铃薯,就这么耿耿于怀。”阮逐舟逗他。
  “我不稀罕这些东西,只是举例。”池陆嘟哝。
  但他忍不住去偷看阮逐舟笑起来的样子。他们没有过这么轻松的,揶揄的对话,好像几天前在实验田里的对峙不存在过一般,或许阮逐舟这人就是拥有这样的魔力,和他在一起,你不自觉地忘记彼此的摩擦和不愉快,化干戈为玉帛,喜怒哀乐都为对方而牵动。
  他的精神体倒是看过阮逐舟开怀大笑的样子。
  不过现在他也不差什么了,池陆心想。俗话说后来者居上,精神体能见到阮逐舟不曾示人的模样,阮逐舟口中的那个混账能和阮逐舟并肩而坐,但现在自己也都见过,经历过了。
  有什么了不起的。或许有一天自己也能在阮逐舟身上见到别人都见不到的东西呢?
  阮逐舟继续道:“你推测的很对,丧尸病毒没有席卷全球之前,人类社会的科技确实发展到了一个鼎盛的状态。只不过,那时的人们照样面临着生存危机。”
  “什么危机?”
  “疾病,贫穷,战争……都是老生常谈的事。”阮逐舟平静地注视远方,“科技并不是万能的。相反,技术进步到一定程度后,资本也越来越集中,人性被贪婪扭曲异化,丧尸或许会感染你的基因,可那时人们对金钱趋之若鹜,所有人都自愿投入这个怪物的血盆大口,心甘情愿接受改造。”
  池陆听得有些入迷。阮逐舟的声音如一缕轻烟,消散在深夜的风中。
  “就比如说吧……”阮逐舟思忖片刻,伸出一只手,“还记得那两个牺牲的哨兵吗?如果他们的手臂被替换成机器人一样的钢筋铁骨,丧尸也奈何不了他们。”
  他的手在池陆眼前抓握一下:“你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
  池陆想了一会儿:“你说的是类似人体改造的技术。”
  “可以这么说。”阮逐舟说,“只要你想,你甚至可以赛博永生。反正你已经是无坚不摧的钢铁之躯,哪里坏了,换个零件修修就好。”
  池陆眯起眼睛。
  “我对这个不感兴趣。看样子我是个保守派。被改造得面目全非的人类已经不算人类了。”池陆回答。
  “这倒是个哲学问题。”阮逐舟摊开手掌,“你听说过忒修斯之船吧?把所有零件都替换掉的船究竟是不是原来那艘船,千百年来哲学家们对此争论不休。”
  “你怎么看?”池陆有了点兴致。
  阮逐舟欣然接纳他看似失了“主奴”关系的提问:
  “是,也不是。如果要我来看,船已经不是原来的那艘船,可能证明它存在的还有它的航迹,它搭载的船员……但如果这艘船的每一块木板都被替换一新,或许它的魂也有一部分随着腐烂的零件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