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时渊喉结滚了滚,默默给已经有些惶恐的男人倒酒。他能感到所有视线刀子一样投掷过来,扎在自己身上。
  倒酒的功夫,阮逐舟又道:“王总,最近我才接手公司的事务,刚刚您说的什么‘和以前一样’的话,我还真有点听不明白。您的公司如今承接京城和周边城市的地下水监测工程,这些项目标准早就已经和几年前联邦出台的环境法案不相符了,怎么还能采用老方案呢?”
  时渊还站在身边给自己倒酒,中年人一边要顾着时渊,一边嘴上回答:“小阮总,要不说您才走马上任,不清楚这里的弯弯绕呢。早年我们就是干矿产开发起家的,这地下水污染和排放额度的问题京城里没人比我更门儿清了!”
  男人见阮逐舟没什么反应,只当对方初生牛犊不怕虎,笑容愈发明显:
  “联邦提高地下水检测标准,限制污染排放额度也只是这几年的事,可我们公司早就改行做了检测技术,我们的仪器检测指标早就是行业领先了,别说这两年,就是再过十年,政府的标准翻上一番,也影响不到我们。不信你可以去调查调查,看看谁敢像我们这样拍着胸脯给你做保证?”
  时渊倒完酒,将酒瓶放在后面的茶台上,默默回到自己座位。他听见阮逐舟轻笑:
  “这话我就又听不懂了,王总。”
  阮逐舟语气娓娓道来似的,不像在谈判,倒像在讲故事:“来之前我怕什么都不懂有失礼数,稍微做了点功课。联邦如今的地下水监测深度,仪器最高功率要求,甚至连仪器运作时是否会对特殊矿产资源土壤层密度产生影响,这些因素都是刚刚纳入考核标准的,难道您的产品可以未卜先知,干着在当年会被视作赔本的买卖,也要完善这些细枝末节?”
  男人显然没料到阮逐舟真能说出个所以然来,握着酒杯的手一紧:
  “小阮总你有所不知,我们公司一向有社会责任感,精益求精总是没错的,怎么能说是赔本呢?这分明是一本万利的……”
  “可我看过您让人发给我们的合同,”阮逐舟不客气地打断他,身体微微前倾,“明明是给阮氏提供技术,一些涉及到与今年新出台的环境法规相违背的、不达标的技术条款,却统统要求阮氏自行研发,这些成本要我们自己背,出了事又要阮氏自己担责,该拿的利润王总倒是分文不让。”
  “于您来说,”阮逐舟忽的莞尔,“这还真称得上是桩一本万利的买卖。”
  桌上安静了一秒。
  时渊倏地将视线转移到阮逐舟脸上。青年修长手指一下下轻叩桌面,声音很小,却像是催促的鼓点,落在某些人耳中,无形之间更加心焦。
  有人缓解尴尬地笑笑,主动打破凝固的空气:“小阮总您言重了,我们王总不负责技术,这具体的条款……”
  男人僵住的脸这才跟着动了动,扯出一个笑:“是,对,都怪我,年龄大了,有些东西我都让手底下搞技术的年轻人负责,不过你放心,这些东西咱们可以慢慢谈嘛!”
  “没问题。”阮逐舟一哂,重新坐直身体。
  “王总一言九鼎,我们没有不放心的道理。”他说,“您不懂技术,那就可以找懂得人来看看,不过原来报出的价格肯定也要调整的。”
  说着他伸手比了个数字七:“最少这个数。”
  王总瞪大眼睛:“七千万?”
  时渊眯起眼睛。
  他忽然感觉这个世界都疯了。
  不是因为阮逐舟看似狮子大开口的砍价。
  恰恰相反,这个数字很合理,合理到如果今天主导谈判的是时渊,他也一样会开出分毫不差的加码。
  可不合理之处也恰恰在此。
  换做任何一个商界老手,可能都会报出这个数字,可明明阮逐舟是个从没历练过的新人,大学期间连MBA的课程都找人代考的“水货”,怎么会在短短十天内就将自己和合作方的战略研究得如此透彻,甚至连门槛较高,国内政策变数又极大的环保行业钻研得这么深入?
  他忽然对自己是否真的像想象中那样了解这个相处三年的omega产生了一丝怀疑。
  时渊盯着阮逐舟的侧脸。对方专心致志地盯着中年人的眼睛,这是谈判中最最基本的手段,在占据上风时要步步紧逼,为的是让对方在注视下自乱阵脚。
  因而从他的角度,并不能看到阮逐舟完整的侧脸,他只能看见青年细挺的鼻梁,清晰流畅的下颌线条连接象牙白色的侧颈,熨烫锋利的西装领口下隐约能看到一小块方方正正的抑制贴。
  或许是这次晚宴中他彻底沦为了一个真正边缘化的,端茶倒水的小弟角色,时渊难得走神,某个不着调的思绪从脑海中一跃而出。
  ……他好像瘦了。西装外套看起来有一点点偏大,可这明明是不到一个月之前定制的西装。
  人一瘦,那白花花的后颈看起来就更好捏,手指一收就能将那细细的颈子拢住,比捏猫咪的后颈皮还简单。
  不过捏猫咪的后颈皮,顶多被抓挠两道印子。捏他的后颈,对方应该会勃然大怒吧?
  时渊的心像一张纸,被无形的手狠狠揉成皱巴巴的纸团。
  “这,这个数额,回去我也得和董事会的人商量一下,公司毕竟不能由我一言堂……”
  阮逐舟微笑:“这是自然。我等您的回话。”
  说着他举起酒杯:“来,王总,我敬您一杯。感谢您对我这个晚辈的照顾。”
  高帽子一戴,这下男人彻底没了办法,悻悻跟着举杯。
  屋内的alpha信息素无声中浓郁了几分。
  时渊眉间皱了皱,顶级alpha的基因让他迅速察觉出,这是对面的几个alpha因为焦虑、躁动而下意识释放出的信号。
  如果是已经终身标记的omega,闻到这种不是自己的伴侣散发出来,又这么具有攻击性的alpha信息素,一定会产生生理本能的不适。
  然而阮逐舟沐浴在众多alpha的信息素中,神情泰然自若,将杯中红酒一饮而尽,随后大方展示自己杯底:
  “多谢王总今天的款待。”
  时渊眼底光晕一沉。
  他都忘了。生物学意义上,阮逐舟不是他的omega,甚至不是个腺体功能完整的omega,他迟钝到感受不出这些激荡的暗流碰撞。
  “哪里哪里,”中年人眼看合同上没有占便宜的空间,眼睛一转,笑着对底下人摆手,“去,把我带的酒拿上来。”
  底下人拿出两瓶酒,摆在桌上。
  阮逐舟看了一眼瓶身包装。王总却始终观察着他的脸色,笑道:
  “小阮总应该认得吧?这是联邦最有名的黄州白酒。一整场下来光喝红的啤的也没什么意思,小阮总虽然是omega,不过咱们都是男人,喝点酒助助兴唠唠家常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您说是吧?”
  阮逐舟颔首。
  这可不是自己策划的,纯是这倒霉蛋撞他枪口上了。
  换做别的副本世界,或许他还要掂量一下。好巧不巧,他在这个世界开出的[千杯不醉]盲盒正中这种无良场合的下怀。
  阮逐舟心里默默为最开始自己的短视之见致歉两秒,而后拿过其中一瓶白酒:
  “王总说的是,从前和朋友们喝多了洋酒,今天倒还真想领教一下这种联邦特产。”
  “那就再好不过了!来,你们几个,今天小阮总高兴,赏你们一个面子,还不过来敬一杯?”
  王总又比了个手势,另外几个人已经倒满了白酒,跟着站起身:
  “小阮总,往后请多多指教,我们干了!”
  这明摆着是要打车轮战了。
  生意场上的那点心思阮逐舟多少还是懂的,坦然准备起身,忽然一股力量握住他手腕,将阮逐舟重重按在座位上。
  阮逐舟意外地撇过眼。
  “王总。”
  他看见时渊站起来,自然而然从自己手中拿过斟满白酒的酒杯:“他身体不好,董事长交代过,让我看着他不能贪杯。这点酒还是由我代劳吧。”
  阮逐舟短暂地怔忪,看向时渊的侧脸。
  Alpha表情很坚定,没有酒局上谈笑风生的模样,反倒有种格格不入的严肃。
  王总也颇为惊讶:“哦,这样啊,既然是你们董事长发话……”
  他对阮逐舟意味深长地笑笑:“今天时总能屈尊将就至此,还真让人意外。阮氏能有这么忠心耿耿、任劳任怨的人才,连我看着都羡慕得很呢,小阮总。”
  倒酒,挡酒,都是饭桌上最无关紧要的角色需要做的事。对方这话,傻子也听得出其中的讥讽之意。
  阮逐舟眯了眯眼。
  他再次把目光投向时渊,后者却平静极了,脸上全无屈辱之色,果断将杯中酒仰头饮尽,王总扬声招呼外面的服务生进来:
  “你们可要给人服务好了,有点眼色,随时把酒满上。”
  一圈五六个人,意味着时渊需要连干五六杯白酒。
  阮逐舟啧了一声:“你先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