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他的手一松,利刃从肋骨间的缝隙刺进去,锋利的刀刃轻易地分开皮肉,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金属在体内推进时与骨骼摩擦的触感,温热的血液顺着刀身上的血槽汩汩涌出。
贺归之整个人像是飞了起来,离开地面,他的后脑勺重重地撞到什么,四肢如从高处摔下,不受控制地摊开。
刀光如日月轮转,贺归之睁大眼睛,恍惚间仿佛看见滔天巨浪吞没沧海,随后一瞬,什么都看不见了。
幻听。
好像从遥远的天边传来,他的耳畔出现萨满铃铛的脆响,指引着漂泊在外的游子归乡。
幻觉。
眼前出现了一望无垠的草原,天似穹庐盖四野,高大的山脊劈开土地的黑和青天的白。浩浩荡荡的牛羊群,如同流动的云朵,在天地相接处缓缓移动。
所有的光芒汇聚在一块,如一阵山风,涌向贺归之。
贺归之微微笑起来,伸出手,想要触碰眼前奇异的青空。
然而双手的鲜血刺痛了他,他微怔,再抬眼时,视野中只余下漫天猩红。
……
……
贺归之记起来了。
他出生在中原,从未曾踏足过那片遥远的靺鞨草原。
日月刀入石三寸,鲜血一滴一滴落下去。
贺归之的胸口被日月刀刺穿,钉死在那块“日月昭昭”的石碑高处,一直等到他慢慢闭上眼睛,魏危才松开手中的刀柄。
**
内院点着大象藏香。
监管乔青纨的护卫、服侍的侍女有的被杀死,有些全被绑缚起来。
或许是大局已定,或许是他们这些望西人并没有如贺归之那样视死如归的信念,陆临渊他们没有遭遇到太多的挣扎。
自始至终,屋中的乔青纨都很安静。
大象藏香安静飘散,树木沙沙作响。她端坐在内室的矮榻上,既没有即将揭露真相的激动,也无重获自由的欣喜。
大象藏香的烟雾在她周身缭绕,衬得她的面容愈发朦胧。
当陆临渊的脚步声停在门外时,乔青纨推开了门。
就像是很多年前,她推开日月山庄的门,那时有许多人在等她。
乔青纨面容略显苍白,脸上未施粉黛,青丝也只是随意挽起,但却给人一种很自然的宁静,疏朗而自由。
陆临渊垂下眼睫:“乔庄主。”
乔青纨的目光在他的脸上停留,那双历经沧桑却依然清明的眼睛细细描摹着他的轮廓,顿了片刻,问:“你是……”
“晚辈姓陆,名居安,字临渊。”
乔青纨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像是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情,眼神柔和:“你的父亲说要给你取名居安。”
她又问:“这是我第一次见你。你是长生的朋友,是不是?”
陆临渊点了点头。
乔青纨眼角的细纹舒展开来,轻声开口:“长生一直在安慰我,说他的朋友很聪明,一定会发现我留下的消息。”
“但他不知道,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久到无论结局如何,我其实都能接受。”
这个被靺鞨人困住了半生的女人,脊背依旧笔直,眉宇间那股与生俱来的风骨一直未曾改变。
她看着陆临渊,问:“能否借一步说话?”
陆临渊:“……”
青衣女子退出了院子。
风穿过窗吹进来,外面万籁俱寂,有人曾经在暮色中注视着永远望不到边际的滔滔江水。
陆临渊与乔青纨聊了很久很久。
晚夏初秋,玉簪花白如雪,一朵一朵从枝头掉落,堆积成一场不会融化的雪。
**
晨起,一队披坚执锐的兵士浩浩荡荡往日月山庄的方向去,扬州城的大门也紧闭,看样子是出了不得了的事情。
城内百姓有的推开窗户张望,不知发生了什么,议论声渐起,到中午,扬州街上,鼓楼下方,又忽然热闹起来。
鼓楼前的青石广场上,一座坐北朝南,临时搭建的行台渐渐有了样子。
负责审理案子的按察使和推官也到场了,他们也是临时接到的调令。
就在头一天晚上,青衣女子带着皇帝御赐金牌来这,将他们一干大小官员集中在一块,紧接着就把他们的顶头上司押解了下去,他们提心吊胆了一晚上,今天早上又接到调令,火急火燎赶到这里,个个急得满头大汗。
若不是叫他们还穿着官服,这些人都要以为自己是来扬州大街上斩首示众的。
衙役们来回奔忙,又是整理案卷,又是一再摆正桌案,端坐高堂的官员用绢帕擦拭油汗涔涔的额头,又抻平官袍上的褶皱,总算在乔青纨来到这里之前,有了州衙大堂规规矩矩的样子。
事急从权,主簿、判官、皂役已一应在等,等乔青纨敲响鸣冤鼓,一排红黑的水火棍敲击地面,惊堂木敲响,嗡声响起。
“堂下何人,状告何事?”
“……”
“……”
扬州广场被围得水泄不通,有人踮脚张望,有人挤在临街的茶楼窗边,议论猜测的声音不绝于耳。
陆临渊站在鼓楼上,垂下眼睫,忽然想起几个月前,他与魏危第一次来到扬州,乔长生也是在这里,对着广场上的花鼓道,扬州有一出《彩云记》很出名。
戏文讲了一户富庶人家被府中觊觎家财的管家暗害,阖府被推入扬水中。家人在江中拼死托起女儿彩云,彩云逃出生天后,敲响鸣冤鼓。
彩云记中最精彩的这一折就叫《鸣冤》。
此时此刻,乔青纨双手抬至胸前交叠,俯身叩首。
——妾有冤仇,痛缠肌骨,为日深矣。
第122章 惊才绝艳小人杀
如意初年,儒宗师兄弟与陆长清在青城偶遇。不管先前种种,在徐安期的撮合下,三人总称得上一见如故,一齐赶往扬州。
徐安期与徐潜山身为儒宗弟子,不能参加江湖排行。徐安期摩拳擦掌,一腔热血为化名鹿山涯的陆长清加油鼓劲。
于是当年的扬州演武场上就出现了一个奇观。
一名不知道从哪来的天才剑客横空出世,此人身法飘逸,剑势凌厉,一路打到了排行榜前十。而且每每他上台,台下必有一位儒宗弟子为他摇旗呐喊,擂鼓助兴。
为何只有一位,是因为徐潜山嫌他师弟实在丢人,在一旁装作不认识。
陆长清上台和人打完架,下来还得一把摁住徐安期叫好的脑袋,低声叹气:“……亲爷爷,你不要脸,我还是要一点的。”
然而效果也显而易见。
那届的演武大会,群贤毕至,几乎人人记住了那位第一次参加就夺得江湖第五排名的剑客鹿山涯。
就在陆长清以鹿山涯的名字在扬州一战成名的当天晚上,在演武场下摇旗呐喊的徐安期蹲在舍管角落,两道影子压在他头顶。
徐潜山沉默片刻,才开口:“我觉得得打他一顿。”
陆长清轻笑:“一代儒侠在他乡饿死,总不是事。”
这些天,陆长清忙着登台切磋,徐潜山恨不得当做不认识他这个师弟,徐安期就成了握着钱袋子的那个。
徐安期此人浪迹天涯,潇洒肆意,哪懂得精打细算?兴致满满握着钱袋子不过七天,不曾劫富,直接济贫去了。
陆长清结束定榜,刚刚喘口气,忽然得知了他们三人变成了穷光蛋的消息,直接笑出声。
徐安期摸了摸鼻子:“实在不行,我可以去街上表演胸口碎大石。”
**
自然,二十多年的青城三杰,还不曾沦落到到扬州街头卖艺求生的地步。
日月山庄内,木屐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踢踏声,乔青纨打开大门,一眼见到徐安期,轻快笑道:“……原来你长这个样子。”
乔青纨的外祖父曾立誓编修《日月琳琅》,成以行世,可惜天不假年,积五十六年之岁月,仅成全书三分之一。
乔青纨继承外祖父的遗志,接过编修到一半的《日月琳琅》,其中未见他书引录的孤证,想要借看儒宗明鬼石室的藏书辨伪溯源。
当年儒宗明鬼峰虽为天下私藏之首,但被当时的孔氏把持,外借书难如登天。一次被拒,乔青纨锲而不舍,往儒宗三次修书恳求。
后来是徐安期偶然见到乔青纨的手信,干脆以自己持春峰大弟子的身份,替她找到所需书籍。
藏书不能外借,他就亲手抄录了送到扬州。
乔青纨在信中写典籍考据,徐安期回信谈江湖见闻。一来二去,两人虽然不曾见过面,却引为知己好友。
陆长清有些吃惊:“你居然有乔姑娘这样的好友?”
从见面以来就没见过他看正经书的徐安期,居然能与天下出名的才女乔青纨成为朋友?
“怎么了?”徐安期警觉,“陆长清,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陆长清淡笑:“上次你一进书馆,就拿起株林野……”
徐安期满脸羞红,急得越过徐潜山堵陆长清的嘴:“我那是看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