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为了这个目的,十岁出头的贺归之在贺知途的注视下杀了第一个中原人。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手中的刀切入温热的躯体的滞涩感觉,杀人会让刀刃卷口,砍到肋骨会令虎口震颤,鲜血会顺着刀刃流淌到他的手上,洗不干净。
  杀人的滋味并不好受,贺归之夜夜惊醒,头疼欲裂,本能地想要逃避这一切。
  他独自一人坐在床上,床头烛火的纱罩被他揭开,看着几只飞蛾毫无察觉地向烛焰飞舞着,不知死活,自寻灭亡。
  “……”
  贺归之其实隐隐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但父亲的教诲、母亲的血债像桩子一样把他死死钉在这条路上,逼迫他成长为望西人希望他成为的样子。
  ——直至乔长生出生。
  **
  贺知途当年隐姓埋名,屠戮乔家上上下下四十余口人,只留下了山庄无关紧要的仆役与山庄名义上的下一任继承人乔青纨,以“赘婿”的名义堂而皇之地接管日月山庄。
  昏暗的光线下,贺归之眼皮低垂再抬起,教导他:“归之,你得明白该如何去控制一个人。”
  要在中原这片地方隐瞒下自己的真实身份,发展出属于自己的势力,借壳而生,得选一家原本就有小有名气的氏族。他们的人不宜太多,也不宜太少,太多的人太过惹眼,太少的人又不够望西人李代桃僵。
  留下的做幌子的人,得挑选年轻的、在家族中的地位不低的女子。她们在家族中的地位给了外头足够的由头,有名分却无实权。她们的年纪与女子身份则往往代表与这世间的联系不够深,就算真的求救,也不会受到人的重视。
  山庄长廊滴落的雨水在贺知途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有一种彻骨的凉。贺知途笑着看着贺归之,那笑意中有一点微妙的得意。
  “最好是中原那些学了圣贤道义的女子。”
  她们生性高傲,身负血海深仇,不会低头,更不会寻死。只要严加看管,便是完美应付外人的幌子,起初,她们会挣扎,会反抗,但等五年、十年过去,漫长的时间浇灭了仇恨与希望,她们依旧在在绝望中麻木地活着。
  然而贺知途不曾料到乔青纨的心性竟如此执拗。
  那位素冠徐安期登门拜访时,贺知途才知晓,青城三杰是她年少时的好友,他本不欲节外生枝。
  贺知途彼时刚刚在日月山庄落脚,徐安期背靠儒宗,在江湖上又颇有名气,他怕此人察觉出什么,便叫人看管着让乔青纨见上一面,却不想乔青纨竟然如此胆大,不仅悄悄提醒徐安期此间危险,还将写着求救的纸条暗中塞给他。
  徐安期机敏过人,加之年少时往来日月山庄,对这里很是熟悉,不过短短几行话,就大约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在山庄重重包围中提剑逆行,事情几乎就要脱离贺知途的控制,望西人潜伏扬州的计划差点功亏一篑。
  好在他还是将这人杀了。
  贺知途拿着那柄太玄剑回来,那上面沾着他双目的鲜血,也是从那天开始,他再也不能像常人一般行走在日光之下。
  贺知途怒火中烧,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起中原的人,还有那个心固执得像长了刺的女人。
  原以为折断她的羽翼就能驯服这只烈鸟,没想到她宁可撞得头破血流也要脱离自己的控制。
  他应该换个法子了。
  既然强硬的手法不行,那就用更柔软的枷锁,一个流着两人血脉的孩子,总会让这头倔强的女人学会顺从。
  乔青纨的身子从她发现自己怀孕开始就越来越坏,她想尽一切办法想要流掉这个孩子,为此不惜绝食,但是贺知途不允许她死,她也没有成功。
  相较于贺知途的算计,乔青纨的抗争,贺归之在看到那个刚刚生出来的,瘦小得可怜的孩子,心脏渐渐狂跳,产生了一种非常奇异的感觉。
  这是一个与他有联系的孩子。
  这种感情并非怜悯,也并非喜爱,而是一种更原始的联系,天生相同的血脉将他们穿在一起,好似一下将贺归之这个在中原漂泊的孤魂,落到了有形实处。
  乔青纨自生下这个孩子后似乎也不再挣扎,给这个本该带着仇恨降生的孩子取字“长生”,其余的时间都用来磋磨一方方冷硬的石头。
  她似乎放弃了。
  达成自己的目的后,贺知途便也不在乎这个孩子。这得以让乔长生在乔青纨的庇护下长大。
  乔长生这具病弱的身躯在日月山庄以另一种方式慢慢活成了乔青纨年轻时的样子。
  而贺归之也逐渐意识到,原来他没有办法像贺知途控制乔青纨,自己控制望西人手下那样,控制这个孩子。
  ……
  ……
  天色渐沉。
  扬州的天气多变,一阵轻风吹过,在书肆买书的书生用食指拇指一搓,感受到原本硬挺的纸隐隐如湿,便知道今天迟早会下雨。
  书生想在暴雨来临之前回家,他看中一本扬州戏本,正要叫掌柜结账,门口忽然传来呼号避退的声音,周围的商贩纷纷抬眼望去,只见兵士众多,列队成形,脚步声由远及近,行色匆匆朝着前头去了。
  青天白日出动兵甲,自然不会是什么好事,书生借着书架遮掩,悄悄向外张望。只见为首的女子一骑当先,一袭玄色劲装,乌发高束,马蹄破开烟尘,恍若天人。
  书生一边纳罕,一边慢慢皱起眉头。
  他们去的地方,似乎是……日月山庄?
  **
  贺归之正在屋内擦拭佩刀,外头忽然传来一个慌里慌张的声音:“少庄主!”
  他的手微微一顿,皱眉:“什么事?”
  侍卫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此时也有些手足无措:“少庄主,山庄被铁甲骑围起来了……”
  “放肆!”
  贺归之面色一沉,当即站起。
  “谁给他们的胆子?”
  日月山庄经过贺知途多年经营,已是江湖上一大势力,便是外地的官员听闻山庄的名声也要给几分面子,更别提扬州的官员与山庄交情甚笃,在这个地界,谁敢派人围住山庄?
  贺归之当即提刀,点了一行人往门口去。
  日月山庄门口,青衣女子已下令将那些反抗的山庄护卫拿下,她单手拎起一人的脑袋,迫使他仰面对向刺目的阳光,那护卫的眼珠在强光下不住颤动,浅褐色的眸子边缘泛着异样的色彩。
  青衣女子笑了笑,开口说了一句靺鞨话,声调低沉如塞外朔风。
  那护卫闻言当即面色一变,见到面前女子的表情,意识到什么,强自镇定地垂下眼帘,可那瞬间的慌乱早已被尽收眼底。
  青衣女子看穿他此时的心思,轻笑开口:“我们九重楼的人,莫说是你们靺鞨人,便是失传已久的乌桓言,只要有人一张口,也能分辨地出来。”
  “靺鞨人?你们在这里多久了?”
  “……”
  她话音刚落,日月山庄的大门就被推开了。
  刚刚的动静已被贺归之听见,联想到之前夏辟疆杳无音讯的消息,他心中暗骂了一句。
  这些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引蛇出洞,他们似乎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这些事,不等证据,只打算上门一网打尽!
  眼看侍卫的身份已经暴露,贺归之不再在这件事上辩解,只是抬起头来,冷冷睨着为首那位女子,讥诮开口:“慕容姑娘……不,应当说,百越巫祝,许久不见。”
  在望西人在青城的探子传回魏危的真实身份时,别说贺归之,便是贺知途,也是诧异了许久,从未想过他们居然有机会离百越之主如此之近。
  思即先前种种,贺归之冷笑:“魏姑娘不愿意以真面目示人,山庄一时怠慢,不知在哪得罪了巫祝,今时今日竟叫巫祝亲自登门。”
  魏危指尖点着霜雪刀,眼中神色没有丝毫掩饰,面对贺归之的阴阳怪气,她似乎没打算开口。
  她身后站着数人。
  红衣女子腰缠金鞭,仰头看着日月山庄的门楣,神色有些许感慨。
  而蓝衣少年腰负长刀,气势汹汹,似乎只等魏危一声令下,就打算一脚踹翻面前的大门。
  最靠近百越巫祝的那人,贺归之却认识。
  君子帖主人,陆临渊。
  陆临渊腰束银带,眉眼温润如风中簌簌桃花,发尾擦过脊背,本是放浪形骸的少年弟子模样,但神情又极驯顺。
  就在贺归之眯起眼睛,盘算其他人的身份的时候,魏危开口对他说了第一句话。
  “赫连归之。”
  被猝然念出真名,贺归之面色逐渐阴沉。
  “我曾经想不明白,日月山庄与夏无疆有什么关系,夏无疆又为什么要杀清河薛家满门,原来是这样……”
  魏危慢慢握住霜雪刀柄。
  “鸩占鹊巢,一直以来,你们就是这么做的。”
  贺归之知道魏危来者不善,但就算他们抓住了夏辟疆的把柄,一家之言,还不至于将日月山庄拖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