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魏危放下茶盏,背靠太师椅,双手交叠在一起,微微一额首,淡淡开口。
“就算是我的意思,那又如何呢?”
思齐峰主面色铁青:“与儒宗弟子纠缠不清,巫祝倒是半点不顾惜你在中原的名声。”
魏危觉得有趣:“我的名声在中原好过么?既然都是百越妖女了,庇佑一个有百越血脉的人很让人吃惊?”
无为峰主上前拦住思齐峰主,动之以理:“我们儒宗与百越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如今罪徒陆临渊亲口承认了自己的母亲正是百越巫咸,又对同门下手,深夜打伤思齐峰弟子出逃,桩桩件件,悖逆师长,目无法度,早已不该是儒宗弟子所为。”
“自孔圣开宗立派以来,儒宗百年清誉,就算他陆临渊为百越所庇佑,是掌门弟子,我也不得不将他逐出师门,清理门户。”
魏危:“……”
魏危抬起眼看他,唇角似乎牵动着笑了一下,又似乎没有。
她面色平淡,眼中连淡淡的讥讽也无,冷漠与平静到几近异样,无为峰主几乎想在这样的眼神中倒退几步,然而上方传来的笑声总算拉回了他的思绪。
无为峰主不可遏地一颤,楚凤声的声音清脆如银铃:“我们巫祝若是不来,你们的中原第一当年没有死在我们百越手里,却死在自己人的诡计之下,岂不可惜?”
无为峰主先是茫然,又后知后觉恼火起来:“血口喷人,儒宗何曾想要过他的性命!”
思齐峰主脸色阴沉,眼中一片阴鸷。
慕容星雨恰到好处地一敲扇子,状似惊讶地大声嚷嚷,让全殿上下都听清:“儒宗竟然有这样的事?!”
众人的注意力不出意外地被一嗓子吸引过来,陆临渊垂眸不言,只是解开手上一圈一圈绑着的纱布,露出因膏药浸染而显出的深深浅浅的淤血,与肩胛骨与手臂上留下的伤痕。
伤痕愈合的痕迹不能作假,无为峰主讶然地看了一眼思齐峰主,然而对方却并未理会他的目光,反而死死盯着一旁的魏危。
思齐峰主的眼神中隐隐透出一股厌恶,却又夹杂着几分忌惮。
楚凤声皮笑肉不笑,按下桌子:“自然了,在你们儒宗看来,百越妖女的话不可信,陆临渊也不可信。”
“刚刚峰主问得大义凛然,不如一块借着这次众人皆在的机会,以你们儒宗的百年清誉来作担保,是否有人私下对人用刑!”
慕容星雨在一旁一唱一和:“桐州有一位德高望重的神医,正巧与我同行。若由她作证,诸位应该没有什么意见?”
——他早该杀了陆临渊!
思齐峰主心下一沉,垂下眼睛,心念电转,思索着如何应对眼前的局面。
不等他思考完毕,陆月沉与陆闻语就踏入殿内,殿中顿时响起一阵低低的骚动。
官员中有出身桐州的失手打翻茶盏,顾不得擦拭官袍,几乎是讶然出声:“她怎么来了?”
“这人是谁?”
“悬壶济世的竹海医仙,她隐居桐州竹海许久,少说也有二十多年不曾出门了。我记得她上一回出竹海,还是为了百越与兖州瘟疫的事情。”
“……”
陆闻语已是顾不得四周骚动,四处寻找着陆临渊的位置,视线猝然与首座之上的魏危相撞。
他微微一愣,随即露出感激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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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月前,桐州竹海深处的青瓦小筑里,陆月沉终于接到陆临渊所写的陈情信,得知自己的儿子死讯。
竹海多雨,淅淅沥沥的小雨滴滴答答地濯洗着竹林,带着雪藏般的冷,安静如夜。
陆月沉默然良久,终于起身,走到案前。
墨香在潮湿的空气中弥漫开来,陆月沉的笔尖悬在纸上许久,直至滴落的墨点洇开水墨若湿,她才恍然惊醒,眼眶滚下一滴泪。
陆闻语收到信时,正坐在一家客栈里,与小药童一起分食半个馒头。
窗外的雨声渐渐沥沥,客栈里却显得格外安静。木桌油光锃亮,桌上摆着一碗清粥,几碟小菜。
陆闻语在纸上划去一个地名,这才拆开信,目光扫过信纸上的字迹,手中的馒头顿时掉在了地上。
陆长清是青城三杰之一的鹿山涯。
陆长清已余二十多年前亡故,葬于兖州。
陆长清与百越楚竹还有一个孩子,他就是儒宗的掌门弟子陆临渊。
陆闻语向来冷静,此时此刻握着信纸的手也不免微微颤抖。
他未曾想到,他在泽陵漕船上偶遇的陆临渊就是他苦苦寻找的陆长清之子。
“回桐州。”陆闻语几乎是立马起身,手下不自觉攥紧了那张信纸,在而后忽然顿住,“不……”
他慌忙松开手,细细展开捋平信纸,重新一字一字读了一遍。
他下了决定:“我们直接去青城儒宗。”
药童疑惑:“什么?”
陆闻语喃喃望向远处,青山仿佛与烟雾朦胧的竹海重叠:“家主大概已经出发了。”
当年,陆月沉被人尊称为医仙,陆长清在剑术上聪慧过人,他们母子都矜持骄傲,不肯低头。后来因为观念上的分歧几近决裂,陆长清带走自己的名册,从此消失在桐州。
直到漫长的时间消磨了那些因为年轻而过于尖锐的东西。
陆长清先让步,他寄到竹海的信上写,他已有了一位想要厮守一生、白头偕老的爱人。
陆月沉以为他很快就会回来。
她将那封信件收好,用芸香草熏过一遍,防止生虫,又怕湿气侵染,房间里常年备换生石灰,然而日升月异,一直等到信件上的字迹枯黄,她也不曾等到她的孩子回家。
日暮倚修竹,不得收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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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月沉与陆临渊被请到了侧殿验伤。
侧殿的雕花木门吱呀合拢,陆月沉的药箱搁在桌子上,四周一片安静。
陆月沉看着望着垂首坐在光影交界处的少年。她已经等了很久,一直等到眼珠混浊,鬓角苍老,自己的岁月如竹海簌簌的落叶凋零。
然而隔着二十多年的时光,她还能从陆临渊身上看到自己孩子的影子。
陆临渊有些僵硬,他垂着眼睛,避开陆月沉的目光
他知道眼前之人是谁,也大约知道陆月沉与陆长清发生的事情,但他从没有在合适的时间感受到这样温柔的亲情,以至于现在居然有些手足无措。
陆临渊想,是因为陆长清死了,所以你才将对他的爱给我么?
陆月沉精准地察觉到他的不安,并没有开口,只是先示意他伸出手。陆临渊的指节转瞬被温热的掌心包裹,肩头肌肉倏然绷紧。
陆临渊看着陆月沉有些有些枯瘦的手轻揉他僵硬的腕骨,轻声开口:“我以为你们会先去兖州。”
时隔这么多年,她应该先去看一看自己儿子的坟墓。
陆月沉的手微微一顿:“孩子,活着的人比死去的人更重要。”
陆月沉不知道如何亲近一个从未谋面的少年,她过往的经验让她失去了一个孩子,何况她与陆临渊之前从未见面,她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她原本想着不要吓到陆临渊,一切事情可以慢慢来,然而见到骨节反复被夹的痕迹,看到那些曾为试剑石、年久的伤口,她动作不由得放得更轻,忍不住抬头问他:“疼吗?”
陆临渊沉默很久,心头忽然涌上一股浓重的疲倦,那些被他压抑多年的情绪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出口。
他说:“疼的。”
一滴温热的泪坠在他的指骨上,陆临渊怔怔抬头,陆月沉抬手抹去了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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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月沉称自己年老体迈,之后未曾再出面。仁义殿内,陆闻语替她念出了诊断结论。
众人哗然。
孔成玉看向无为峰主:“儒宗竟然有这样的事?”
无为峰主自己都犹豫了:“这……”
孔成玉拧眉上前,似是细细端详了陆临渊的伤口,语气亦是叹息亦是不解:“陆临渊声名在外,儒宗许多人都受过他的指点,就连我都曾得他倾力相助。”
陆临渊老神在在想,有吗?
孔成玉一顿,像是无法忍受什么一样,吸了一口气才接着说:“我与陆临渊在儒宗的相处时间并不长,但他为人品行我素来知晓。”
“儒宗如此行事,实在有悖昔年孔圣道义。这般金玉人物被这样对待,实在是不公。”
“……”
孔成玉其实也在咬牙切齿地夸,陆临渊站在殿中,唇角微微抽动。
孔成玉扭头看向如今暂领儒宗事的无为峰主,冷冷:“我虽已入朝为仕,不再插手儒宗事务,但儒宗孔氏尤在,圣人像依旧日日受儒宗香火供奉。”
“昔年圣人曾说,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就算陆临渊真的有百越血统,这些年他所言所行,难道不能称作君子?”
见此情形,底下众人不免动容。